謝鏡辭:“哦。”
不對。作為一朵什麼也不知道的小白蓮,她不應當是這種反應。
於是謝鏡辭語調陡然一揚,來了個山路十八彎:“哦――?!真的?!”
她昏迷多年,對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如今方一醒來,便循著地圖來了鬼塚,哪有機會聽見他的事情。
更何況……倘若謝小姐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入魔一事,哪能麵不改色提著燈靠近。
裴渡長睫一動,仍在低聲補充:“我之所以在這裡,是遭到正派剿殺。你若是帶著我的屍體出去,能得到仙盟嘉獎。”
這段話一點也不冷漠殘暴,他話音落下方覺失言,果然聽見謝鏡辭一聲情不自禁的輕笑:“裴公子真是實誠。”
裴渡抿唇,感到耳根陡熱,像被什麼輕輕一咬。
他似乎沒想殺她。
謝鏡辭細細打量少年神色,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慶幸。
在來鬼塚之前她心下忐忑,思考了無數種裴渡可能做出的反應。
他之前就溫溫和和不愛說話,如今入了魔,應該會更加沉默寡言,與她相見之際,可能冷言相對,也或許會生出殺意。謝鏡辭做了千千百百個設想,獨獨沒猜中他的這番話。
準確來說,裴渡非但沒想殺她,好像還……並不討厭她。
謝小姐從小到大張揚跋扈,裴渡後退一步,她便立刻得了主動權,興高采烈地前進十步。
首先,要佯裝虛弱地重重一咳。
“可是裴公子,鬼塚妖邪橫生,此地又位於最裡的角落。我來到這裡便已耗儘全部靈力,倘若出去,豈不成了邪魔的腹中物?”
見到裴渡眸光一動,謝鏡辭心中暗暗發笑,麵上卻是正色:“更何況我臥床數年,刀法已然生疏,如何能獨自應付它們?”
當初正派圍剿,長老們對他使出合力一擊,以那般吞天滅地的靈壓,尋常修士連屍骨都不會剩下。
加之魔氣與靈氣彼此碰撞,驚擾了崖底諸多邪祟,鬼塚一時有如煉獄,因而即便有好事者前來搜尋他的屍骨,也稱不上多數。
以謝鏡辭的話來說,她靈力薄弱、毫無還手之力,在這種人跡罕至的絕境裡,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這當然是句謊話,她神識完整,修為已入金丹,絕不可能如此輕易便將靈力耗儘。
可裴渡不知道啊。
這樣一來,他就沒理由將她趕走了。
“不知裴公子還記不記得,當初在玄月地宮裡,你曾經救過我一命。”
謝鏡辭按耐住心下緊張,聲線卻是止不住地緊繃,始終注視他的神情變化:“我向來有恩必報。”
裴渡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方才還裝作漠不關心的少年終是擰眉:“胡鬨!我如今――”
“你如今聲名狼藉,世人皆欲誅之。然後呢?”
要是以前能勇敢一點,不像那樣猶豫不決,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如果她能早些靠近裴渡――
麵對裴渡,謝鏡辭很少有這麼勇敢的時候。
在火光縈縈裡,她對上少年人的眼睛:“然後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居然讓我快快將他置於死地,前去仙盟複命?”
她不傻,能看出裴渡不願連累於她。
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謝鏡辭就隱隱有種預感,即便這副血淋淋的模樣與往日大相徑庭,可歸根結底,裴渡並沒有變。
他從來都溫和乖順,哪怕出身低微、從小到大得不到絲毫寵愛,也能在那般肮臟汙濁的環境裡保持本心。
這也是謝鏡辭最初關注他的原因。
倘若當真如傳聞裡那樣,他成了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邪魔,聽見她欲要報恩,定會心生慶幸,欣然接受。
然而直至此刻,在命懸一線的時候,裴渡心裡想著的,也是不能拖累她。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
“雖然不知道這幾年裡發生過什麼,但我身為你的……同門,清楚裴公子的為人。”
謝鏡辭暗暗抓緊袖口,嗓音回旋於兩人之間溫熱的空氣裡,仿佛也帶了灼熱溫度:“你不可能心甘情願墮為邪魔,當年一定有人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對不對?”
渾身上下的傷口皆在發痛,然而心臟卻前所未有地重重一跳,久違恢複了氣力。
裴渡感到一瞬的眩暈,忽然下意識地思忖,眼前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臨死之前朦朧的幻覺。
整整兩年,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他本就無父無母,又被裴風南禁止了一切空餘時間,身邊沒有任何熟識的朋友,唯一擁有的聯係,不過是裴家。
被逐出裴家以後,他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下。
這麼多個日日夜夜,始終沒人願意相信他。
裴渡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鐵石心腸,然而此時此刻,為天下人所懼的魔頭卻陡然紅了眼眶,倉促把頭低下,不讓身前的姑娘察覺。
謝小姐實在太好。
好到像他這般臟汙的人與她待在一起,都是種可恥的玷汙。
她來鬼塚一事倘若被其他人發現,定會被扣上私通邪魔的罪名,裴渡不能害她。
可她總是比他搶先開口,語氣雖淡,卻不容置喙:“你救了我一個人的命,那就是我一個人的救命恩人。天底下其他人如何想你,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手指輕輕觸上他側臉的血汙,謝鏡辭聽見自己心跳撲通撲通。
裴渡瘦削得厲害,身上四處可見新傷舊疤,不知在這些年裡受過多少苦,隻需晃眼一看,就能讓她胸口悶悶生痛。
如果她能早些醒來就好了。
這是她默默喜歡了很久的人,本應放在身邊好好哄著,哪能讓他被這樣折磨欺負。
“彆怕……我不會害你。”
謝鏡辭清楚感受到身前少年驟亂的呼吸,她同樣緊張,聽見屬於自己的聲音:“我們先來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