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但見長刀如龍,硬生生從漫無邊際的黑裡破開刺目的紅。
緋光似血,起初隻是一道纖長的直線,俄頃嗡然一響,竟向四麵八方層層爆開,宛若天光乍現,旭日騰空――
於是暗潮褪去,黑霧被撕裂巨大的豁口,唯有緋色連綿不絕,溢開流水一般的微光。
謝鏡辭僅憑一人一刀,居然破開了憶靈的全力一擊。
那可是元嬰巔峰的實力啊,不是說謝鏡辭識海受損,已經成了個不堪大用的廢人嗎?
少年們來不及驚愕感歎,很快又聽憶靈咆哮聲聲,黑影再聚,飛速朝她靠近。
隻是這一回,拔出武器的不再是謝鏡辭一人。
長劍泛了如雪的亮色,不由分說斬斷暗潮洶洶。
其中一名少年抬眼望去,認出那是跟在謝鏡辭身邊,一個似乎是姓李的侍衛。
裴渡身形出挑,即便用了張貌不驚人的臉,執劍往原地一站,也自有一番淩然風姿,惹人不由側目。
嗅到清新乾淨的木香,謝鏡辭掩下眸底喜色,用神識傳音道:“它攻勢太強,很難近身。倘若繼續纏鬥,我們會靈力不支。”
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是必敗的一方。
“兵分兩路。”
裴渡淡聲應她:“由我將它牽製,你趁機拔刀。”
“不不不不行的!”
一名少年咳出一口血,徒勞動了動右腿:“以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與它相抗太久。之前有人嘗試過了,負責牽製的那個被直接清空記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隻能站在原地發呆。”
――隻要他一發呆,另一人沒了掩護,隻能倉皇撤離。
“眼下沒有彆的辦法。”
裴渡斬去一縷風刃,嗓音雖輕,卻極穩:“謝小姐,我能搏。”
“你你你瘋了吧!絕對行不通的!”
另一人抹了把鼻血,急道:“就在不久之前,甚至有過六個人一起上去,無一例外全都受了重傷。沒了記憶還能乾什麼?等死而已!侍衛小哥,謝府給了你什麼報酬,才能讓你這麼拚命啊?”
裴渡這回沒應聲。
他平日裡溫溫和和,一旦持了劍,便顯出另一種淩厲肅殺的風骨,如今黑眸沉沉,聞言望向她。
很不合時宜地,謝鏡辭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裴渡朝她笑了笑。
長劍倏起之際,帶起一層雪蕊浮空。少年劍修的劍意有如風檣陣馬,一並湧向霧氣中央的怪物,一時明暗相交,靈力翻湧如潮,蕩開層層巨浪。
他的動作猝不及防,謝鏡辭根本來不及阻擋。此刻木已成舟,隻能咬牙握刀,等待時機。
裴渡已經吸引了六成黑氣。
他的身法遠遠超出常人,在場幾位少年都是劍修,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實力不凡。其中一人奇道:“此人修為至此,為何甘願屈居於謝府的侍衛之職?”
另一人皺眉:“他的劍意……你們不覺得有些熟悉?”
這樣的身法劍術,放眼當今整個修真界,年輕一輩與之相似的,唯有一人。
他在豁出了性命地拯救他們。
那個名字懸在喉間,少年麵麵相覷,不知是誰道了句:“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當初在鬼塚裡,他曾經救過我弟弟?”
又有一人麵色驚變:“道友,當心!”
這道聲音出口的瞬間,周遭霧氣凝結成片,愈來愈濃、愈來愈重,以天羅地網之勢將裴渡籠罩其中。
他們都曾與憶靈殊死相爭過,明白這是它的絕技。
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此等攻勢下逃脫。
一瞬的凝滯。
須臾之間,隻見天昏地暗,山搖地動,九成黑氣彙聚凝結,好似群山重重、峰巒疊嶂,驟然閉攏的刹那,暗潮傾天。
可恨他們身負重傷,連站立起身都是奢望,隻能屏住呼吸,暗自祈禱。
為了那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祈禱。
濃鬱如實體的黑暗裡,隱約響起一聲嗡鳴。
鳴響不在彆處,竟是從裴鈺手中淩然騰起,頃刻白光出世,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湛淵劍!”
九成的黑氣彙集,裴渡哪怕有通天本領,也無法一人獨自抗下。
少年人雙眸漆黑,仿佛浸染了霧氣,緩緩渙散,一點點變得愈發朦朧。
四周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他在做什麼――
以及,目光所及之處,那道執了長刀的身影是誰。
混沌中的少年瞳孔驟縮。
哪怕記憶不複存在,總會有記憶之外的羈絆與情愫留在心頭。譬如這一刻,世界上這樣那樣的未知全都不再重要,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終於找到了為之拔劍的理由。
一個被印刻在本能裡的理由。
光影明滅不定,長劍嗡鳴愈發靠近。
裴渡咳出一口鮮血,右臂微動,接過震動不休的古老長劍。
怪物尖嘯著發出嘶吼――
這是最後一擊。
卻不止是它或他一人的最後一擊。
鬼哭刀的軌跡刺破天幕,至邪至凶的殺氣一往無前。這是猝不及防的一刀,當刀尖刺入憶靈體內,謝鏡辭聽見遮天蓋地的哀嚎。
她沒做理會,抬手又是一落,徑直刺破怪物胸膛,幾乎被嘶吼聲撕碎耳膜。
受到上一刻憶靈的感召,一團白光自少年頭頂浮起。與之相悖的,是千千萬萬光團自它胸膛掙脫而出,好似漫天螢火,向四麵八方渾然溢開。
在這些光團裡,悠悠向這邊飄來的那一個,最是明亮溫柔。
憶靈終於明白中了計策,一時惱羞成怒,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她震開。許是為了報複,龐大身軀掙紮一瞬,徑直撲向屬於裴渡的光團。
而在不遠的角落,裴鈺的神識已快要歸位,一旦錯過,再也無法將鬼塚之事昭告天下。
謝鏡辭一向討厭二選一的抉擇,然而此時此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她將那個溫溫柔柔的光團擁入懷中,刀意凝結,擋下憶靈氣急敗壞的殘力。
清澈的氣息如水般蕩開,柔和得讓她幾欲落淚。
也正是因著這刹那的接觸,許多未曾被說出口的、深深潛藏於心的秘密,輕飄飄淌進她心頭。
神識下覆,與識海短暫相接。謝鏡辭仿佛走在羞怯的溪水中,漫天皆是霓霓粉色,抬頭之際,看見從未料想過的畫麵。
荒蕪偏僻的小山村裡,男孩伶仃瘦弱,一言不發望著群山遙遙的另一側,手中握著精致小瓶,指尖摩挲,近乎於小心翼翼。
城郊人跡罕至的廟宇裡,幾個男人哈哈大笑著離去,小小的少年徒勞拾撿地上的黑灰,脊背微弓,即便咬了牙,也有眼淚和哽咽在夜色中滿溢而出。
幽深堂皇的學宮長廊裡,一道視線安靜得悄無聲息,穿過人來人往,降落在一個姑娘精致的側臉上,當她似有察覺地扭頭,立馬不動聲色地挪開。
一望無際的沙漠裡,巨魔蜥蜴頹然倒地,入了魔的劍修拭去嘴角與手心血跡,摘下崖邊一朵琉璃花,擦拭得一塵不染,再將它放在謝府門前。因身份所限,他不能久久逗留,離去之際,眼底卻生出久違的笑。
以及,在布滿血汙的鬼塚裡,他與天道化身靜靜對峙。
不怒自威的神明神色淡漠:“你吞食了太多不應屬於你的力量。隻要將其渡化予我,你能提出任何合理的願望――譬如自行選定轉世、獲得千年萬年的功德、或是把當年的真相公之於眾,還你一個清白。”
可少年隻是搖頭。
他說:“那就……讓她醒過來吧。”
她看見裴渡高興的時候,失落的時候,被魔氣入體、痛不欲生的時候。
無論哪一段記憶,他的神識始終溫和漂亮,散發著瑩瑩的、有些羞赧的光。
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直到記憶散去,神識歸位,謝鏡辭才恍然發現,自己臉上儘是滾燙的眼淚。
與此同時,她終於見到屬於自己記憶的光團。
從裴渡口中知曉三千位麵的存在後,關於另一個謝鏡辭來到這裡的目的,她一直都想不通。
還有那張莫名其妙出現在她房中的《朝聞錄》,以及被做了標記的地圖。
在這一刻,所有匪夷所思的、看似毫無關聯的線索,皆於刹那間變得有跡可循。
謝鏡辭終於明白,那個自另一處位麵遙遙而來的姑娘,真正想要告訴她的話。
――把一切丟失的記憶重新拾回,嘗試著陪在他身邊吧。
不要辜負他的心意,不要用冷漠回應他的滿腔熱忱,不要讓他孤孤單單死去。
也不要忘記,你曾經那麼那麼地喜歡他。
因為在他心裡,你也一直是最為與眾不同的那個啊。
洶湧的狂潮漸漸消退,餘潮淡淡,衝刷著靜謐無聲的晨光。
當裴渡抬頭,逆著明晃晃的亮色,隻能看見謝鏡辭緩緩靠近的模糊輪廓。
他感到難言的慌亂。
神識歸位前,曾被謝小姐親手觸碰過。
她定是知曉了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然而對於她來說,裴渡此人,不過是個接觸寥寥、被好心收留的學宮同窗。
更何況……如今他還聲名狼藉,在修真界毫無立足之地,以常理而言,連靠近她的資格都不剩下。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
倘若被她知道那些心思,謝小姐還會留他在身邊嗎?
裴渡看見她一點點靠近,窘迫得想要彆開視線。
如煙如霧的白芒散去,湛淵輕鳴間,他見到謝鏡辭眼底的水光。
謝小姐……在哭。
他顧不得惶恐或卑怯,下意識開口:“謝小姐,你受傷了?”
這人果然是個又笨又傻的呆子。
近在咫尺的姑娘沒有開口應答,四合的寂靜裡,唯有劍氣與刀意彼此相和。
在今日之前,謝鏡辭時常會想,要是裴渡也能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那該多好。
得到傾慕之人的中意,她能開心得飄到天上。
她原本隻想要一滴雨露,或是一條不起眼的溪流,裴渡卻帶來翻湧不休的海浪,無邊無際,看不到儘頭。
這是她喜歡了十多年的人。
那些付出和委屈,謝鏡辭從來都不知道。
“對不起。”
在沉重如鼓擂的心跳聲裡,裴渡聽見她說:“……我真是個混蛋。”
謝小姐分明一點也不壞。
他想要反駁,卻在下一瞬陡然睜大雙眼,唯有喉結徒勞一動。
後腦勺被猛地往下一壓。
少年的心跳從未這般劇烈過,每次的震動,似乎都能衝破胸腔。
唇邊原本充斥著未散的血腥氣,如此卻多了彆的什麼東西。
熾熱、柔軟、裹挾著清風一樣無法捕捉的清香,軟軟地一陷,如墜夢裡。
謝小姐……重重壓在了他的唇瓣上。
毫無預兆、不容拒絕。
卻也溫柔至極,十足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