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謝鏡辭一直有在偷偷喜歡一個人。
用通俗點的話來說, 大概叫做“暗戀”。
暗戀這個詞,其實與她並不相襯。在絕大多數人看來,身為雲京一中我行我素、風風火火的混世魔王, 謝鏡辭要是有了中意的人,一定會如狼似虎地將他拿下, 不帶一絲半點的猶豫。
但她慫啊。
從小到大沒有戀愛經曆也就罷了, 關鍵她的暗戀對象還是年級裡出了名的高嶺之花,彆說談戀愛, 連和女同學說話都少之又少。
要是她搶先一步告白,結果被那人毫不留情地當麵拒絕,謝鏡辭的臉立馬能丟到姥姥家。
――雖然在整個雲京一中,向他表白卻慘遭拒絕的受害者不在少數, 久而久之, 大家已經從最初的看熱鬨變成了現在的習以為常。
無論如何, 出現此時此刻的這種情況, 謝鏡辭是萬萬沒有想到。
這會兒已是傍晚時分, 其他學生都早早放學離開,唯有她閒來無事, 和好朋友孟小汀相伴去了圖書館。
孟小汀性子散漫,對於學業並不太上心,不過小小年紀便已在經商方麵嶄露頭角, 儼然是個小富婆。
她對大道理和大學問全都不感興趣,來圖書館沒彆的事可做, 興致勃勃挑了幾本漫畫,在二樓的閱覽室乖乖就坐, 留下謝鏡辭在學術區繼續轉悠。
雲京一中全是高中生,被語文數學英語折磨得快要禿頭, 學術區的內容與教科書大不相關,因此越往裡走,越是人跡罕至。
她便是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遇見了裴渡。
……裴渡就是那個被她偷偷摸摸喜歡了好幾年的暗戀對象。
在整個雲京城裡,謝家與裴家都算有頭有臉的大族,兩家人之間時有來往,她和裴渡也就理所當然有了交集――
聽上去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套路,但實際情況是,因為謝鏡辭一遇到他就會緊張,兩人即便見了麵,也隻會禮貌性打聲招呼,一年到頭說不上幾句話。
在外人看來,他們更是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個極端。
謝鏡辭做事我行我素,是學校裡人儘皆知的散漫頑劣;裴渡則一向遵規守距,占據了好學生應該有的全部因素,為人亦是清清冷冷、進退有方。
她是一團張牙舞爪的火,後者就是高山上未融的雪,兩兩相撞,指不定會惹出什麼化學反應。
更何況,年段第一總是在這兩人之間換來換去,任誰見了都得真心誠意道上一聲:宿敵啊!
呸呸呸,宿敵個大頭鬼。
此時天色昏沉,圖書館中的白熾燈映出一道道暈開的亮光,透過不遠處大大的落地窗,有深紅色澤的霞光落進來。
謝鏡辭見到裴渡時,少年人的整個身體都被緋色渾然包裹。
他身形高挑,校服的黑西裝褲襯出腿部修長,背對著她靠在書架旁,脊背微不可察地輕輕顫抖。
謝鏡辭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心頭驟動的瞬間,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清香。
像是雨後樹林的香氣,並不濃鬱厚重,帶了春夏之交的淺淡氣息,飄飄然縈繞在鼻尖上。
這是……裴渡的信息素。
按照慣例,到達一定年紀後,每個人都將迎來分化。
說來也有趣,她是個吊兒郎當的Alpha,以裴渡那樣正經嚴肅的性格,卻成了個Omega――謝鏡辭絕對不會承認,當年她究竟是怎樣費儘心機千辛萬苦,才終於打聽到了裴渡信息素的味道。
簡直像癡.漢一樣嘛。
少年乖乖穿著校服,純黑外套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如今斜斜靠在書架,似乎正在竭力忍耐著某種痛意。
謝鏡辭不傻,很快覺察出他身有不適,再念及那股外溢的信息素,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每個Omega都會出現發熱期,通常會使用抑製劑進行緩解,但圖書館不允許攜帶外物進入,書包全都寄存在一樓正門口。
裴渡在有跡可循的數理化上所向披靡,然而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身體反應,饒是他也沒轍。
處於發熱期內,倘若得不到及時舒解,不僅會熱意難當,有如烈火燒身,甚至能引來蔓延整具身體的刺痛,實打實地折磨人。
不知怎地,在一片靜謐的圖書館裡,謝鏡辭感受到自己心跳加劇。
她的腳步很輕,但還是被裴渡敏銳地察覺,當他猝然回頭,謝鏡辭瞥見少年人鳳眼眼底的一縷薄紅。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的心跳的確更快了。
“你……”
這樣的情境難免有些尷尬,謝鏡辭努力克製住想要捏一捏他側臉的衝動,道貌岸然地正了色:“用不用我去幫忙拿抑製劑?”
不對。
心裡有個小人氣衝衝地竄出來:“不對不對!你怎麼能這樣措辭?還要當縮頭烏龜嗎謝鏡辭!”
縮頭烏龜自然是不想當的,可她總不能趁人之危。
謝鏡辭心中亂成一鍋粥,抿著唇打量裴渡臉色,下意識握緊衣擺。
他應該在這裡堅持了很久,麵上儘是洶湧如潮的紅,雙眼位帶了點迷蒙的色彩,為了不發出聲音,正死死咬著下唇,隱隱滲出血漬。
這本該是幅令人臉紅心跳的景象,可看著裴渡這樣難受,謝鏡辭心裡隻剩下悶悶的疼。
裴渡自尊心強,甫一與她對望,便陡然挺直脊背、渾身顯而易見地一僵。
發熱期的訴求必須儘快解決,裴渡已經在這兒熬了許久,要是再等她下樓尋找抑製劑,中途損耗那樣長的時間,一定會對他的身體造成損傷。
謝鏡辭沒報太大希望,不過隨口一問:“或者,我可以幫你。”
她原本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隨時打算轉身朝著一樓飛奔,然而在暮色湧動的落地窗下,靜默無言的裴渡倏然抬眸。
他說:“……好。”
一瞬之間,像有什麼東西在耳邊爆開。
謝鏡辭愣了半晌,才勉強把他的那個字消化完畢,許是見她沒有動作,裴渡長睫微動,竟然手扶著冰涼的長架,朝她身邊邁開一步。
因是背對著窗戶,霞光與燈光彼此交融,儘數披在他身後,將漆黑的瞳仁也一並染作緋色,隱隱透出幾分惑人心魄的蠱。
瘦削的影子被逐漸拉長,再一眨眼,已經將她全然籠罩。
黑暗的壓懾力太強,謝鏡辭快要喘不過氣,下意識屏住呼吸。
雖然她一直想要標記裴渡,可是他――
他居然是會主動湊上來的類型嗎?還是說已經被折磨得神誌不清了?那那那她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之後還能好好解釋嗎?
謝鏡辭很沒出息地後退了一步。
這完全不是Alpha該有的行為,她在心裡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試探性問他:“你喝醉了?”
呸呸呸,這又是哪兒跟哪兒。
她果然還是一和裴渡說話就緊張。
裴渡顯然被發熱期折騰得有些恍惚,聞言皺了皺眉。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他身量很高,微微垂眸凝視謝鏡辭的眼睛,眸底霞色散去,隻留下空蒙的黑。
謝鏡辭聽見他隱隱約約的呼吸,以及模糊不清的低語:“算了,你要是――”
“臨時標記,對吧?”
她止住狂跳的心臟,對上他狹長的眼睛:“我……我是第一次,可能不太,那個,你懂的。”
啊啊啊可惡她又在稀裡糊塗說些什麼!
不遠處的少年抿了唇,沒說多餘的話,俯身露出後頸。
謝鏡辭差點跳著飛到他身邊。
但她終究還是勉強保住了最後一絲矜持,故作鎮定邁步上前,目光一轉,無意間瞥過裴渡放在書架上的左手。
他定是忍得厲害,五指蜷縮著壓在長架上,骨節透出蒼蒼的白。少年的後頸則是白皙修長,乾乾淨淨,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
胸腔裡咚咚跳個不停。
她仰起腦袋,屏住呼吸。
牙齒刺穿腺體,溢開滿室清香。
近在咫尺的裴渡發出一道低低氣音,很快又被竭力壓下,餘韻回旋於耳邊,宛如滾燙的火,燒得她渾身發熱。
他們幾乎從未有過肢體接觸,頭一回相互觸碰,居然是唇頸相貼,脆弱的腺體被輕輕咬開。
木息四溢,雖是清淩,卻有暗香襲人,映了薄暮之下的淡淡疏影,莫名顯出些許異樣的色.氣。
裴渡似乎渾身卸了力氣,腿下一軟,險些徑直倒在她身上。
好在他瞬間穩住身形,將書架按得更緊。
他之前獨自忍耐那樣久,早就被折磨得渾身發疼,謝鏡辭順勢撫上少年腦袋,低聲開口:“坐下來,好不好?”
裴渡沒剩多少氣力,隻能聽憑她的擺布。
當眼前人順著書架緩緩坐下,謝鏡辭才後知後覺發現,他的麵頰早已通紅一片,眸中更是溢出了生理性的水光,長睫隨著呼吸輕輕顫抖。
偏生校服上的西裝領帶還穩穩當當係著,一副一絲不苟的好學生模樣。
感受到她的目光,裴渡似是覺得羞恥,把視線垂得更低。
他有意克製,體內酥酥麻麻的痛意卻奔湧如潮,如同利刃一次又一次落在血脈之間,又一道倉促的呼吸從喉間淌出,少年麵色更紅,把頭彆到另一邊。
謝鏡辭半跪在地麵,膝蓋冰冰涼涼,其餘部位則是熱得發燙。
她小心翼翼上前,膝蓋無意擦過裴渡腿側:“那……我繼續了。”
相距不遠的地方,便是那扇大大的落地窗。
從裴渡的角度看去,抬眼便能見到四合的夜色,視線再往下,則是圖書館前那條長長的鵝卵石小道。
他看不見人影,卻始終提心吊膽。隻要有人站在那裡抬頭,就能毫不費力望見他們的影子。
――在寂靜莊嚴的一行行長架之間,緊緊張貼的影子。
“去……裡麵,這裡――”
他開口時裹挾了輕顫的尾音,低低如蚊鳴,然而謝鏡辭未做理會,尖銳的齒盤旋片刻,徑直下合。
不久前還是木香橫生,此時此刻,被更為濃鬱的桃花香氣瞬間包裹。
裴渡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氣息,正從腺體緩緩彙入,似要侵蝕整具身體,但它卻又柔和至極,恍若水流彌漫,滌蕩於渾身上下的各處角落。
懷裡的人兀地一顫。
在寂靜的圖書館裡,謝鏡辭終於聽見一聲貓叫般的嗚咽。
[2]
謝鏡辭標記了心心念念很久的暗戀對象。
這簡直是上天賜予的奇跡――不對,神跡!
她整個腦子都是懵,等夜裡獨自躺在床上,忍不住化身旋轉小陀螺,接連十多分鐘都在滾來滾去。
雖然臨彆之際,她與裴渡說好了“都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吧――
啊啊啊她真的好激動!!!
謝鏡辭翻滾好一會兒,從床頭拿起手機,在驟然亮起的屏幕裡,看見一張嘴角翹上天的癡笑臉。
她努力抿了抿唇,打開聯係人的一欄,從中找到裴渡。
之前他倆不熟,加了好友後便再無交流,雖然現在還是不怎麼熟,但總算有了可以搭話的方式。
好事兒啊!
謝鏡辭給裴渡的備注是[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
她琢磨好一會兒,斟酌詞句半晌,到頭來隻不過發了一句:[你身體還有不舒服嗎?]
裴渡回得很快。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沒有,謝謝關心。]
好套路,好冷漠。
謝鏡辭習慣了和朋友們插科打諢開玩笑,從沒和男孩子正常聊過天,更彆說對象還是出了名難以攻略的裴渡。
她正思忖著應該怎樣回應,耳邊叮咚一響,又來了一條消息。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謝同學想要什麼答謝嗎?]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如果明天有空,我請你吃頓飯。]
謝鏡辭騰地從床上坐起身,又轟地迅速躺下,軟綿綿打了個滾:[不用不用。]
不對,哪能說不用啊笨蛋!
謝鏡辭刪掉重新打字:[好啊。我是第一次臨時標記,沒讓你覺得難受吧?]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沒有。]
聊天界麵停頓了一下。
謝鏡辭很快看到下一條信息。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桃花的氣味,很香。]
手機啪嗒一聲砸在臉上。
仰麵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用力打了個滾,一時沒忍住,又咧著嘴咕嚕嚕滾了一遭。
她本想回複[木香也很討人喜歡],但這樣談論Omega信息素的味道,未免顯得太過親昵。
一番猶豫之下,謝鏡辭瞥見手機屏幕上蕩開的淺淺粉色。
聊天界麵有個小彩蛋,當聊天內容提及某個特定事物,對話框就會出現事物的卡通圖形。
裴渡之前打出[桃花]兩個字,這會兒花雨四蕩,暈開滿目淺紅。她覺得新奇,乾脆借機轉移話題:[打“桃花”能出現彩蛋,不知道“樹”可不可以。]
聊天程序有夠智能,一瞬待機之後,很快落下了圖形。
居然是一棵棵開滿桃花的樹。
桃花樹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兩個要素彼此結合為一體,再聯想到他們兩人的信息素――
實在過於曖昧了。
[好可愛好可愛的甜甜供應商:彩蛋?]
彩蛋聊天界麵最新推出的功能,他或許沒更新版本,見不到這滿屏的花花綠綠。謝鏡辭沒做多想,迅速截了張圖發給他:[喏,就是這樣。]
這回裴渡沒有秒回。
他之前應得都很快,這會兒卻出現了半晌的空隙,好一會兒才遲遲發來幾個字:[很漂亮。]
暗戀時的小心思總是格外多,即便是毫不相關的事物,也往往能被無限腦補,強行與兩人扯上關係。
比如現在,看見裴渡誇那片桃花樹漂亮,謝鏡辭快樂得像隻哼哼小豬,仿佛結合在一起的不是桃花與樹,而是她和裴渡的信息素。
晚回消息有許多原因可以解釋,或許是中途有事,或許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謝鏡辭沒有生出太多的在意,本想繼續打字,後知後覺想到什麼,整個人僵在床頭。
她感到自己的臉正在迅速發熱發紅。
顫抖的食指點開那張聊天界麵的截圖。
謝鏡辭似乎終於明白,裴渡為什麼會出現那麼久的沉默。
視線所及之處是被桃花樹環繞的聊天框,而在框頂,大大咧咧顯示著對方的備注。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