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語在看到帳中景象時凝滯了,揉了揉眼睛,那一刻甚至以為自己眼花了。
她好像看見殿下被大王抱在懷裡,還在教大王繡花。
齊語白抬眸,握住了沈醇的手道:“大王不必陪我。”
學是一回事,被人知道了折損威嚴是另外一回事。
沈醇眉頭輕挑,知道他一片好心,鬆開道:“阿白離不得人,我自然作陪。”
齊語白轉眸瞪向了他,覺得就不該替他遮掩:“多謝大王。”
蘭月恍然大悟,點燃了帳內燭火道:“殿下彆繡了,仔細眼睛,現在到晚飯時間了。”
“傳飯吧。”沈醇起身道。
“是。”蘭月點燃了幾盞燈匆匆去了。
齊語白收拾著繡籃,沈醇則拿起燭台點燃了其他的油燈笑道:“王後教的甚好。”
齊語白輕抿唇道:“妾身何時離不了人?”
沈醇放下燭台靠近,點了一下他的鼻尖道:“我說你小心眼吧,我剛才不是順著你的話說的。”
“你!”齊語白頓覺百口莫辯。
“好,我離不得人。”沈醇笑道,“明天陪我去議事吧。”
齊語白動作微滯:“什麼?”
議事涉及南溪國政,若他真是以他為夫倒也罷了,現在讓他聽,個中機密他會知道的一清二楚。
“陪我議事,南溪國沒有後宮不得乾政的傳統,你先旁聽,有何想法先同我說。”沈醇說道,“若日後我在外時,也好幫我管理好後方。”
他的阿白心思細膩,博覽群書,若不是碰上他,樓關外的計策是真的有可行性的,他雖想遠離後宮,但到底生在那裡,經驗心計都有,卻局限於一方天地,缺乏實際治國的經驗。
齊語白對上他的眸嘴唇輕啟,那一瞬間幾乎要將自己的男子身份告知,這人待他太誠,讓他隻覺得羞愧難當,可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你不怕我知曉太多背叛於你麼?”
“你不會。”沈醇屈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笑道,“彆想那麼多。”
齊語白驀然捂住額頭,對上他的視線時覺得他好像看透了,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他並非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品性上佳。
但日後他若成事,南溪不犯,尚朝亦不會主動進攻。
夜色迷蒙,齊語白一如既往的被他摟在懷裡,沈醇的手隔著衣服貼著他的腹部,滾燙的溫度讓那裡十分溫暖。
“今天到湖邊一趟,有沒有覺得身體不舒服?”沈醇問道。
“沒有。”齊語白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無事,不用暖腹。”
這人真的以為他來了癸水,怕他體寒,處處小心周到。
他……他該怎麼辦呢?
……
齊語白入議事大帳,諸多親貴雖有些驚訝,可未有一人提出異議。
“大王,呼寒部意欲投誠。”親貴奉上了羊皮卷道。
沈醇打開了羊皮卷看著道:“奉上的東西入國庫,習俗規矩都了解清楚了?”
“是,大多一致,隻是呼寒部落不食魚腥。”親貴道,“此處要求自理。”
“部族中允許,外出需接受南溪習俗。”沈醇說道。
“是。”親貴低頭道。
“托羅部牧場去年遭了蝗災,冰雪剛化,直接劫掠了我國不少牧民。”又一親貴道。
“招降了麼?”沈醇問道。
“對方拒降。”親貴道,“我方也殺了不少。”
“讓程木墩去,圍上半月,降者不殺。”沈醇沉吟道,“其餘頑固不化者全部剿滅。”
“是。”親貴道。
一個個決策下達,少有人提出異議,到了午時,議事的臣子親貴皆散了。
沈醇起身,看向了一旁靜坐的人笑道:“累麼?”
齊語白起身道:“不累。”
對方決策極快,令行禁止,與尚朝朝堂的長篇大論極為不同。
決策集中在沈醇身上,他並非隨意裁決,而是對各行行業似乎都極為了解,才能這樣快。
沈醇握住了他的手道:“有何疑問麼?”
“南溪如今在休養生息?”齊語白問道。
“與尚朝一戰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雖有尚朝給了糧食,也不過堪堪周轉,唯有休養生息,才能讓牧民生活無憂。”沈醇說道。
齊語白看著他。
沈醇笑道:“忘了你是中原的了,你在宮中不知,我非是有意針對尚朝,隻是那次征戰早有火氣,非得一方勝了才能休戰。”
雙方交戰,當然都希望自方能勝。
齊語白沉吟道:“你如此行事,是對中原有意?”
“無意。”沈醇握著他的手道,“往年大軍多有劫掠,皆是因為食物不足,難以過冬,每年死傷者不計其數,若能自已富足,不必忍饑挨餓,也不必總是惦記彆人的。”
“尚朝在災年應該給過糧食。”齊語白身處此地,也多少能看出其中艱辛。
南溪王族看起來富足,可與尚朝比,還是有許多捉襟見肘之處。
“杯水車薪罷了。”沈醇說道,“南溪國幾十萬人,一萬石糧食不足以扛過嚴冬,尚朝每年要進貢的金玉卻遠遠勝過此價值,且糧食要價比尚朝內部多上許多,牛羊卻拚命壓價。”
“所以要通商?”齊語白道。
“對,隻有勢均力敵,才有話語權。”沈醇笑道,“弱者隻能被動接受。”
齊語白略有沉吟,卻能夠理解他的意思了。
尚朝雖強,對於附屬小國卻沒能一視同仁,居於尚朝,自然不願有強鄰壓境,居於草原,才知這裡的人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如何撫平和製衡,也是居於帝位上的學問。
齊語白的繡針停下,反複思索著其中問題,不覺心思鬱結,反覺心胸開闊。
拘泥於一國一家之地,反而極易生出矛盾。
“殿下,溫公子求見。”蘭月入內稟報道。
“有什麼事?”齊語白問道。
“說是來告辭的。”蘭月說道。
齊語白輕怔:“讓他進來吧。”
溫瑞卓入帳,站在一丈之外行禮:“王後,臣要走了。”
“你已經決定為南溪做事?”齊語白問道。
“臣曾在京中聽南溪之事,隻覺得蠻族之人好殺伐,皆是無禮之人。”溫瑞卓執禮說道,“如今在此地多日,卻覺民風淳樸,放歌縱酒,比之京中不知快意多少,所求之事不過裹腹。”
“你繼續說。”齊語白看著他道。
“臣僅有的不過是些學問技巧,若能在耕種之餘傳授禮儀之事,或許能教化人心。”溫瑞卓道,“免南溪與尚朝征戰之苦。”
齊語白看著他,隻覺溫相不愧是溫相,能教導出這樣的兒子是尚朝與南溪之幸,這樣的人若一直留在京城之中反而可惜了,如今他遭了禍,卻將此視作了福氣,隻為儘自己綿薄之力:“溫公子高義。”
“家父也曾叮囑,若王後在此處受了委屈,當照看一二。”溫瑞卓道,“如今王後雖遠離故土,難免思鄉之意,大王愛敬,處境卻比從前好上許多,簡玉臨行,唯有一語贈之,隻願王後能平安順遂。”
“講。”齊語白道。
“既來之,則安之。”溫瑞卓行禮道。
齊語白靜默半晌道:“多謝。”
既來之,則安之麼?
他或許就是想的太多,反而落了下乘,不如對方來的通透。
溫瑞卓告辭離開,坐上馬車,被侍衛護送離開了此處。
齊語白再度拿起繡繃,執針時卻再難以靜心,起身拿過鬥篷走出了王帳。
一應皆有行禮,他輕輕頷首,落在了綿軟的草地上,不知不覺已在此處數日,曾經覆蓋的冰雪早已消融,草長鶯飛之時,綠意濃鬱,已有天蒼蒼,野茫茫的味道。
雄鷹高飛,駿馬疾馳,比之京中不知快意多少,故土遙遠,倒並非讓他忘卻,而是在一切變故發生前安定自己的心。
“想什麼呢?”身旁傳來話語聲,齊語白轉身時卻看到了幾乎貼在麵上的小羊。
他略微後退,看著將小羊抱在懷裡的男人時眸光輕顫:“沒想什麼,你從哪兒抱來的這個?”
沈醇單手夾著小羊羔笑道:“自然是羊群裡摸來的,試試手感。”
齊語白看著他的笑容,伸手摸了摸那白軟的小羊,有些驚歎道:“好軟。”
真的像雲朵一樣,比綢緞的手感更好。
“是吧,新下的羊崽,膻味不重,給你做烤全羊吃。”沈醇摸著小羊的頭道。
齊語白怔了一下,看著那幼小綿軟的羊羔道:“我不想吃烤全羊,你快還回去。”
他已然摸了,又哪裡舍得吃。
沈醇輕輕揚眉,湊近看著他道:“舍不得?”
“嗯。”齊語白應道,“它還太小。”
“那養肥了再吃?”沈醇笑道。
話雖如此,可這話讓他說出來,就是讓齊語白覺得不對味:“我不吃。”
“好吧,不逗你了,抱來給你玩的。”沈醇伸手將小羊遞了過來。
齊語白下意識伸手接過,抱著軟乎乎還帶著奶香味的一團,覺得連心好像都溫柔下來了。
“咩……”
小羊的聲音也照樣綿軟的很,讓齊語白沒忍住摸了摸:“你這麼抱過來沒關係麼?”
“沒關係,自家養的,到時候再放回去就行。”沈醇低頭看著他柔和的眉眼,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頰。
齊語白抬頭,步搖輕動,眸中有著疑惑:“怎麼了?”
“你臉上吹上草屑了。”沈醇笑道。
“嗯……”齊語白輕應,對上他的視線,被他手指觸碰過的地方卻有些微熱。
摒除了那些身份,麵前的這個人在他麵前時淘氣的像個孩子,他好像可以想象他在羊群中摸小羊的模樣,讓人恨得咬牙,可誰都不忍心苛責他。
這個人自由的令他羨慕和向往。
小羊羔最後還是被放回去了,白白的一團沒入了羊群,隻是羊媽媽低低的朝著偷羊的人叫了幾聲,撂了撂蹄子。
“你不是說再放回去就行?”齊語白道,“它看起來很生氣。”
“你下次還想玩,我也有辦法把它抱出來。”沈醇笑道。
“不用了。”齊語白轉身道。
沈醇看著他的背影,跟上時扣住了他的手笑道:“那下次帶你去看馬,到時候你選一匹自己喜歡的。”
“好。”齊語白輕輕收緊了手指。
沈醇輕輕垂眸,拉緊了他的手。
……
燭光搖曳,齊語白被深吻中掙脫出來,臉頰滾燙的難以收拾,他推著身上的人,留意著彼此的距離道:“好了……”
沈醇看著他麵頰上蔓延的紅暈,低頭親在了耳側道:“我聽說一般人癸水都隻有七日,你從中原帶來的大夫連這個都調理不過來,可見沒什麼用。”
齊語白感受著耳側微熱的呼吸道:“我自幼身體不好,禦醫換了很多皆是如此。”
“要不我給你換草原上的大夫試試?”沈醇輕聲道。
“不用了。”齊語白說道,“我現在的藥吃著挺好,不想再換了。”
“好吧。”沈醇躺在一側抱著他道,“細數數也就剩三日了,我等的住。”
齊語白心中輕歎,那一刻在想自己若真是女子,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他越來越難以拒絕這個人的親密了,若是暴露了,哪有什麼既來之,則安之。
初時隱瞞身份他是知道的,性彆上隱藏,他若知道自己一直以來親的抱的皆是男子,隻怕會覺得被欺騙了。
清晨時沈醇出去了,騎上馬沒入了馬群,從其中篩選著看起來脾性溫順的馬。
馬通人性,若不能降伏,即使勉強坐上馬背,也會被甩下來。
群馬奔騰,沈醇一拉馬韁,在看到其中一匹雪白的馬時撐住馬鞍,落在了那匹白馬的身上。
那馬驟然受驚,也不過多跑了兩步,沒有任何撅蹄子的行為。
“還不錯。”沈醇摸了摸馬頸,駛到一旁,下馬時掏出了一塊蘿卜喂了過去。
馬眸極大,睫毛很長,這匹難得跟其他烈馬不同,連吃東西的時候神情都透著幾分溫柔的感覺。
蘭月端水進了大帳,打濕帕子時看向了正靜坐在床邊的人:“殿下洗漱麼?”
“嗯。”齊語白輕應一聲卻未動身。
蘭月弄乾淨帕子走了過去,快到近前時卻停了下來,床邊之人烏發散落,發髻早已散了,雖是柳葉眉微彎有女子之象,如此乍看,第一眼卻像男子,隻是眉目清冷,細看又是雌雄莫辨。
褻衣略鬆,其耳垂頸側皆有幾抹輕粉,絕非蚊蟲叮咬,而是這大帳的另外一位主人所為。
“殿下,您……”蘭月看著那些痕跡欲言又止。
齊語白觀她神色,捂住了頸側側眸道:“無事。”
“殿下,大王發現您的男子身份了麼?”蘭月憂心道。
親密到如此地步,說不定已經發現了。
“怎會。”齊語白沉聲道。
“您現在有癸水阻攔,大王已是如此熱切。”蘭月說道,“還有三日,您到時候要告知麼?”
“若你的夫君與你成婚後告知你是她是女子,你可還能與她做夫妻?”齊語白輕聲問道。
“……若是真心喜歡,自不會在意。”蘭月遲疑道。
“就是真心喜歡,被欺騙了才會生氣。”齊語白道,“你不明白。”
他知道沈醇想要他,卻又真心愛護他,否則不會夜夜親密,卻夜夜忍耐。
“殿下若真的有意隱瞞。”蘭月憂心道,“不若就讓奴婢替代吧,隻要滅了燈,大王應該察覺不出來。”
讓其他女子替代與他合歡?
齊語白心臟驟縮,驀然看向了她:“荒謬!”
隻要想到他與其他人待在一處,都覺得心如刀絞,又怎麼可能將其他人送上他的床?!
這是從未有過的疾聲厲色,蘭月一驚,跪地看著他道:“殿下,奴婢隻是提議,您彆生氣。”
齊語白呼吸微促,難平心緒,隻要稍許想到那樣的場景,都覺得心中酸澀難耐。
牽著他的手去牽他人,他竟一點兒也不能容許。
“殿下?”蘭月擔憂喚道。
“你對大王可有心?”齊語白看向她道。
蘭月搖頭道:“奴婢對大王無心,隻是不想殿下為難,您……”
齊語白呼吸輕顫道:“蘭月,我對他有心。”
分明不過十幾日,那些相處的記憶都刻畫在了腦海中,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玩笑嬉鬨,話語言談皆入了心。
不知不覺,他已喜歡他了,還喜歡到想要獨占的地步。
尚朝教女子大度,男子卻可妻妾成群,如今身處女子位置,才知哪有什麼大度,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甚感情,真喜歡他時,怎可能舍得分出去一分一毫。
“奴婢不覺,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了。”蘭月說道。
“你也是好心,起來吧。”齊語白說道,“你不必將此心放我身上,也不必犧牲自己,日後我會為你尋一個兩情相悅之人,與他長相廝守,不必與任何人爭。”
“是,殿下。”蘭月起身道,“您既有心,也說了欺騙會讓人生氣,可繼續隱瞞,大王不是會更生氣麼?”
齊語白看向了她歎氣道:“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你倒比我通透。”
“奴婢自幼侍奉,隻想著殿下開心就好。”蘭月說道,“殿下如今在此處,比在京中開心多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會心生膽怯之意。”齊語白交疊著手指,也不知在問誰,“若他真的心生厭惡怎麼辦?”
那後果他可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