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澤本來也就帶了書,此時燃燈靜靜看書。
傅嘉澤看書的時候,向來是入神很快的,等到聽到了動靜,就往窗外看去,此時天邊一絲迤邐的紅色緩緩散開,角門再次打開,有翰林進來了。
傅嘉澤合攏了書卷,等著那位翰林入內。
那人見到了傅嘉澤倒也沒驚,門房在開門的時候,就一溜煙介紹了傅嘉澤的身份。
此時傅嘉澤對著莫翰林行禮,莫翰林在上一界的科舉之中,放榜乃是丙榜最後一名,是靠著家裡的關係進入的翰林院,他被家人叮囑勤勉,與人和善,此時對著傅嘉澤也是和善,“傅公子的文章做得很好,那次皇後娘娘出的題目很難,我還試著自己破題,等到見到了傅公子的文章,便覺得難怪自己隻得了最後一名。”
“莫翰林謙虛了,小子恰巧在進宮之前,讀得正是這一節。”
兩人寒暄了一陣,莫翰林就表示自己要擦桌,而傅嘉澤想要幫忙,得到了對方的擺手拒絕。
“傅公子不必如此,你坐著看書就是。”
傅嘉澤因為本就不是翰林,若是桌子上有什麼公文,他看到了也是不妥,故而沒強求。
莫翰林出現之後,不到一刻鐘,就三三兩兩又來了其他翰林。
不少人本來正在說說笑笑,見到了傅嘉澤霎時間就停下了說笑。
傅嘉澤神色如常,對著來者一一上前行禮,不過隻有少數人對他笑笑,大部分人都是不搭理他的。
漸漸除了上朝的掌事,其餘人都全了,坐在位置上開始做活,傅嘉澤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能夠感覺到總是有若有若無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低頭隻當做不知。
書卻是徹底看不下去了。
傅嘉澤乾脆隻是打開書,佯裝看書。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一人,那人上前抽了傅嘉澤手中的書:“九千歲的親戚就是不一樣,這尚未有功名在身,就可以入這翰林院了。知道的人曉得我們這裡是翰林院,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們這裡是錦衣衛衙門!連看書都不專心,為什麼要來我們翰林院,這裡不歡迎你,你應當速速離開!”
“我們這裡是翰林院,我以為這是明了之事。”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還有張翰林,什麼歡迎不歡迎,我倒是不知翰林院什麼時候不應聖旨了?豐城傅嘉澤到翰林院是遵循萬歲爺的旨意。”
“覃掌事、裴掌事。”諸位翰林對著裴晉行禮。
這兩人是剛剛下朝的,都著正三品的火紅官服,胸前的飛鳥栩栩如生,隻是覃掌事胸前的補子都有些舊了,而裴晉的補子更為簇新,繡紋也更精致一些。
覃蘊坤看著傅嘉澤:“這就是豐城學子傅嘉澤?”
傅嘉澤:“是,學生見過覃掌事。”
“真是個俊秀的後生,可有婚配?”覃蘊坤饒有興致地問道。
“回大人的話,學生已經完婚。”
覃蘊坤開玩笑說道:“可惜了,不然還可以替你做媒,你能寫出那樣的文章,我當時就覺得文如其人,應當是個俊秀的小夥子,沒想到比我們的探花郎還要俊秀。”
他已經年近七十,年輕的時候,他也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而經曆的事情多了,氣反而更加平和,眼中的世界也再是黑白分明,多了許多的中間灰色地帶。
覃蘊坤可以就事論事真心實意說一句,傅嘉澤的那篇文章,無論是立意還是文采,都是妙極,甚至文采飛揚到覃蘊坤有些遺憾,這篇文章珠玉在前,等到明年的春闈,傅嘉澤還能做出不相上下的好文章嗎?
覃蘊坤自己有過學生,在春闈之前做出了華彩文章,對自己的要求更高,在春闈的時候想要憋足了勁兒想要再創輝煌,這種心思太重,反而導致春闈直接落榜,那之後連續考了好幾年,最後黯然神傷,直接以舉人的身份去世了。
傅嘉澤對著覃蘊坤行禮,“多謝覃掌事,學生那文章隻是僥幸為之,文章本天成,我自偶得之。”
裴晉則是對著張翰林說道:“張翰林,傅學子的文章是皇後親自考量過的,能夠到翰林院溫書是萬歲爺旨意,你是有什麼不滿嗎?”
張翰林冷笑著說道:“倘若是沒有那樣一個好舅舅,能夠有麵聖的機會?”
傅嘉澤不卑不亢:“確實因為有這樣一個舅舅,我才得以直麵聖顏,隻是文章是我做的,雖說不知道今後能不能再做出那樣的文章,我也知道那文章是不錯的。”
裴晉開口:“豈止是不錯,正是因為萬歲爺的賞識,傅學子才有了入翰林的機會,張翰林是對聖意有何不滿?”
裴晉的表情越發嚴肅,張翰林不能說對聖意不滿,隻是對傅嘉澤不滿。
而覃掌事和稀泥,拍了拍傅嘉澤的手背,“若是明年你春闈奪得前三,光明正大入翰林,咱們這翰林院才會都是讚許之聲,現在張翰林有意見,傅學子可以理解嗎?我想想看,雖說有許多人沒說話,但是我知道肯定有人不服氣。”
覃蘊坤的雙眼帶著年長之人特有的渾濁,眼神卻有一股讀書人的氣華在。
傅嘉澤說道:“學生明白,這次能夠入翰林院是難得的機會。明年的春闈名列三甲,實不相瞞,隻要是走科舉之人,誰曾不曾想過?我大祁怏怏,學子甚多,明年春闈是否能夠名列三甲,學生不知道,學生隻知道倘若是能夠考入前三甲,定會堂堂正正再入翰林院,若是沒有,諸位大人隻當學生是個過客,隻是來翰林院讀讀書的普通學子,這幾個月之後就再不會相見。”
張翰林說道:“你說的倒是好聽,說不得到時候又找到了你舅舅,光明正大踏入翰林院。”
傅嘉澤想要進翰林,無非就是看看翰林院的書,他更想要做的是掌實權的官,而不是閉門造車,在翰林院裡修修書。
若是明年春闈得了前三,他內心深處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到翰林院裡,若是沒有得前三,他會直接不入翰林。
此時傅嘉澤微微一笑,朗聲說道:“學生不才,卻可以承諾,倘若是名列三甲,得萬歲爺旨意方入翰林,否則學生外放為官,不入翰林。”
這話鏗鏘有力,讓那位莫翰林咋舌不已,不入翰林啊,那可就是天然少了入閣的機會,他對著傅嘉澤比劃了一個厲害的手勢。
張翰林還想要說什麼,而裴晉嗬斥說道:“夠了,傅學子已經這般說了,你還想惹出什麼是非?若是再有言語,不如自請外放為官,不必留在翰林院了。”
裴晉這樣開口,張翰林徹底熄了火。
覃掌事則是在心中搖頭,這也太過於年輕氣盛了一些,他拍了拍傅嘉澤的肩膀,“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在翰林院裡有什麼事情就去找裴掌事。我年齡大了,不管事了。”
裴晉目光掃過眾翰林,諸人都低下了頭,他對著傅嘉澤說道:“跟我來。”
長腿一邁,裴晉的官袍揚起弧度,大跨步走在傅嘉澤的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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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晉要帶著傅嘉澤去的是庫房。
裴晉遞給了傅嘉澤一方帕子,讓他捂住了口鼻。
就算是如此,傅嘉澤踏入庫房的時候,還是結結實實打了好幾個噴嚏。
“曆年的文章答卷,皆存放於此。”
能入翰林的大都是每三年一度的殿試前三,他們就是從科舉的千軍萬馬之中殺過來的,對他們而言,翰林院最沒有吸引力的就是這些陳舊試卷,所以這裡鮮少有人打掃,有濃厚的灰塵。
傅嘉澤掃過浩瀚如煙的卷宗,對著裴晉說道:“裴掌事,我能不能閒暇功夫看一看庫房裡彆的書。”
裴晉看著傅嘉澤一眼,“你可以隨意來庫房看書,隻是不能一個人過來,讓莫翰林每次陪著你。”
傅嘉澤點頭,“是,學生現在就去請莫翰林。”
裴晉說道:“不急,我還有話要與你說。”
傅嘉澤有些好奇,裴晉與自己有什麼好說的。
“你先前當著所有人說的話,不必放在心上。若是過了會試,有幸參加殿試,能入翰林,還是入翰林的好。”
傅嘉澤顯然沒想到裴晉會這樣說,開口說道:“剛剛我已經說了那樣的話,倘若是轉頭又入了翰林,豈不是自打嘴?”
裴晉:“那又如何?打嘴一時不過是被人嘲笑一陣子,若是不入翰林,今後止步不前,你又會後悔現在的選擇。”
傅嘉澤看裴晉是最為清彥的中正樣貌,萬萬沒想到竟然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也認真說道:“倘若是沒有現在的翰林之行,明年殿試之後,學生許是會托舅舅運作一二,而現在有了翰林之行,在明年春闈之前,學生會看過自己想看的書,明年學生應當是不會入翰林的。”
傅嘉澤微微一笑,“學生不願意浪費太多的時間做閒職,學生更願意直接從實職開始做起。”
畢竟一旦入了翰林,總不好那麼快離開,隻能夠按照帝王的安排,做上一段時間的閒職,傅嘉澤覺得自己為了科舉已經耽擱了許多年,不想繼續耽擱下去。
裴晉皺起了眉,硬邦邦說了一句,“隨便你。”
不過對裴晉而言,他是想要提點傅嘉澤幾句,讓他莫要自誤了前程,萬萬沒想到,傅嘉澤的意氣竟是這般重,竟是流露出就算是中了前三甲,也不願意入翰林。
這般的特立獨行,難免讓裴晉對傅嘉澤多為留意。
留意之後就發現,傅嘉澤看書如翻書,而他這樣的翻書清下,還是能夠記住書中的內容。
傅嘉澤有過目不忘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