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貝爾錯愕地看向這個從未正眼瞧過的弟弟。
他微弱而清晰地說,一字一頓:
“我愛珍妮弗。我愛她。我要和她在一起,而我受夠了這個家。我要脫離家族……夫人。”
這甚至和珍妮弗無關。
珍妮弗隻是個引子,珍妮弗隻是把火。
他早就想離開——這個可怕恐怖的斯威特家——
哈。
愛?
蠢。
海倫娜舉起法杖:“那麼
,很抱歉,親愛的歐文。既然你不能自願順從我們做出的決定,我想你也需要一點禮貌的……”
“等等!母親!”
海倫娜頓了頓。
在怒火之前,她的第一個感受,是少見的吃驚。
“……安娜貝爾?”
她看向自己豁然站起的女兒,不知怎的,對方在她眼中向來軟弱蒼白的表情裡,出現了一些不同的東西。
一些她以前從未見到的東西。
一些……讓她下意識反感的東西。
“彆告訴我。”海倫娜將法杖的杖尖緩緩調轉方向,“你也需要一點教訓,安娜貝爾。”
母親的命令是不容忤逆的。
但是——
“並不是,母親。”
安娜貝爾在後背捏緊手心,垂下雙眼,視野中綠寶石胸針好看的光芒讓她聲音的抖動緩緩消失。
“我隻是想提醒一下您。”非常好,自然而平穩,“您命令過今夜的小會議將很快結束,現在隻剩最後五分鐘。與其理睬不相乾的人,不如先處理要緊的第三件事……剛才,我被無禮的卡爾打斷了,沒能來得及提出議題。”
海倫娜:“說說看。你還想討論點什麼,安娜貝爾?”
這枚由小把戲捕捉來的胸針真的很美。
而她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惡毒女人,惡毒女人隻有看到這樣美麗的飾品才能不歇斯底裡。
我今晚再也不想該死的看到第二個被燒焦的人,我的胃在翻滾我的手在發涼——不,這句話決不能出口。
“三,關於您今晚給我安排的聯姻對象們。”
安娜貝爾親昵地說:“我真的非常滿意,母親,尤其是那位邀請我去逛小花園的少爺。謝謝您。”
——而這是她這一生,第一次對母親說謊。
海倫娜緊皺的眉緩緩鬆開了。
安娜貝爾看上去輕鬆又愉悅,那種淺淺的笑容甚至有點輕浮,海倫娜不明白她從哪兒學來的——但這很好,非常好,說明她開始學會玩耍異性,學會放棄像小孩子那樣認真對待什麼“愛情”。
而她的女兒不可能因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弟忤逆她,斯威特繼承人的聯姻也的確比處理一個棄卒重要得多。
“是嗎。”
海倫娜收回法杖,歐文緩緩從椅子滑到了長桌下。
桌下很快就響起了乾嘔聲,另一個靠得離他很近的庶弟皺眉挪了挪椅子。
主母則坐回座位,對著親生女兒,首次流露出一點愉悅的神色:“但彆太認真,安娜貝爾,你知道,邀請你去花園的那位少爺還夠不上你未婚夫的資格。”
安娜貝爾·壓根不知道對方姓氏·斯威特:好耶!
那麼就算布朗寧把那個少爺的臉打腫了自己也能直接瞞著母親抹平!
……咳,不對,沒什麼“好耶!”,就隻是“好耶。”
嗯。
“當然,母親。您最中意的今晚的哪一位先生呢?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海倫娜欣然點頭:“雖然隻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備選,但的確有位的背景比較適合納入聯姻的……”
“什麼聯姻?”
安娜貝爾假裝輕浮的笑容僵住了。
海倫娜收攏起自己在長桌上敲打的指尖。
長桌上陷入一片純然的寂靜——即便是長桌下某個可憐蠢蛋驚慌失措的乾嘔聲,也猛然打住。
德裡克·斯威特推門走進來,西裝馬甲上的表鏈閃閃發光。
這位斯威特家的主人緩緩環視了一圈廳內神色各異的眾人,在安娜貝爾身上停了停,最終盯住了自己的妻子。
“斯威特家的繼承人不需要與那些樓下的二流家族聯姻。”
他冷漠地說:“海倫娜,彆自作主張,安娜貝爾的婚姻將決定所有斯威特的未來。”
“她隻會嫁給我指定的對象。”
海倫娜的臉色就像被當眾打了一耳光。
安娜貝爾重新垂下眼睛,盯著自己胸口的綠寶石胸針。
“父親。”
“父親,晚上好……”
“父親……晚上好。”
德裡克沒有回應子女們的招呼。
他從來不回應任何人的禮貌招呼,因為招呼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形式化的討好。
而安娜貝爾知道這一點,早在她從小到大堅持的“晚安”“早安”都得不到回應時,就放棄了對“爸爸”的招呼。
所以長大後她把稱呼換成了父親,把“早安”“晚安”換成屈膝禮,成功得到了很多次匆匆的點頭……或者匆匆的一瞥。
……斯威特家主沒有空閒理會這些瑣碎,今夜他能出現在這裡見她,簡直不可思議。
安娜貝爾小聲開口:“您有什麼事嗎,父親?”
德裡克匆匆走向長桌首位,慣例沒有理睬她的提問,而是打開馬甲口袋,將一團鮮紅的手帕拿出來。
安娜貝爾突然升起了很不好的預感。
“父親……您受傷了?”
德裡克展開鮮紅的手帕,露出被鮮血浸透的法杖。
法杖的握柄處正用那種奇特的礦石鑲嵌著斯威特家的家徽——而染在上麵的血,讓月亮與月季圖案都扭成了一團可怖的骷髏。
“一小時前,午夜十二點,一個賊溜進了我的書房。”
他簡單地解釋道:“他觸碰了防禦法陣,還摸黑與我交手了一次——這些都是那個賊的血。”
【無所不能的布朗寧,肯定是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手段偷偷溜進去,又想偷走什麼不正當的東西。】
……不。
安娜貝爾緩緩癱倒在椅子上。
她與海倫娜懷疑的視線相撞,所以拚儘全力扯出了笑,沒讓自己滑到地上。
“恭喜父親。”
不。
“這沒什麼好慶賀的。”
德裡克冷冷地說:“我竟然讓一個無名小卒從法杖下逃走。我敢打賭那個賊的魔法水平頂多是學徒……從現在開始,老宅全麵戒嚴。”
不不不。
“那個竊賊的肮臟血液像臭水坑在我的書房淌了一地,逃跑時還一路滴到窗外——海倫娜,待會兒派人去打掃,我短期內會去另一間書房辦公,太惡心了。”
海倫娜簡短回複:“是的。”
他這麼命令後依舊沒看妻子,隻是頓了頓
,再次環視了一圈會議廳,放慢了語速。
“我本以為追到儘頭會發現一具屍體,卻看到血跡斷在了後方的馬廄裡,再也沒有任何蹤影。”
不,不,不可能的,拜托。
斯威特家主叩叩桌子:“我不管你們這些年輕人喝酒放縱時帶了什麼妖魔鬼怪回來,又有什麼新鮮的外出計劃……為期三天,不允許外出,待在這裡,直到社交季結束。”
“那個賊絕對還躲在這兒。警惕你們身邊的每一個人。”
安娜貝爾握住了胸針。
可即便握住胸針她還在發抖。
因為它隻是一枚由許多普普通通的頂級工匠製作、以普普通通的綠寶石為原材料的胸針,它沒有真實經過某個人的手指,並不能真實代表某個人的眼睛,現在她甚至懷疑他躲在床下用魔法遞給自己東西的原因不是生氣。
她想,她想……她有點想握住那把紅傘。
那把早就重新化為月季的紅傘。
“安娜貝爾。”
一直沉默的海倫娜突然開口:“你有什麼想問的嗎?你在發抖。”
而且你的臉色竟然比剛才施展燃燒魔法時還糟糕。
彆告訴我是被鮮血嚇到了……這個廢物還能再軟弱點嗎?
德裡克也投來目光。這是他走進會議廳後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女兒。
“你在發抖。”他冷酷地問,“為什麼?”
安娜貝爾咬住舌尖。
她知道這個問題必須好好回答,否則等待自己的將是三天的禁閉。
“我由衷為斯威特家族的未來擔心。”
太奇幻了,今天她竟然流暢地接連完成了兩個謊言——從未對母親說出的第一個謊言與從未對父親說出的第一個謊言——
“父親,那個可惡的賊造成了什麼損失嗎?那可是您的書房……”
這擔心不無道理。
而且那可不是他的書房,那是……某間藏在地下的密室。
德裡克·斯威特即便一小時後也還餘怒未消:那個地方他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發現,那個小賊卻悄悄摸了進去,如果不是他突然要去那兒找一份文件,還無法發現——
他有種自己的領地被侵犯的不安全感。
但一個劣等竊賊是不可能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
——他絕對會把他找出來,撕爛他的胳膊,讓火焰燒穿他的心臟,教他再也不敢侵犯斯威特的尊嚴!
德裡克摩挲了一下表鏈:“放心,沒有任何損失,什麼也沒有失竊。”
一顆無法出現在台麵上的鑰匙,聯係一隻決不能被打開的文件櫃罷了。
……他會從那個賊的屍體上拿回來。
【與此同時,安娜貝爾的臥室,床底】
[很好。]
洛森把按壓在肩膀上的黑色女式拖鞋拋開,嫌棄地看了看它被浸滿鮮血後耷拉的腦袋。
[現在我還得賠那隻蠢寶寶一雙拖鞋。]
他咳嗽一聲,捂住血流不止的右肩膀,稍稍側過身,用完好的左胳膊夠過另一隻拖鞋,重新按壓在傷口上。
[有錢人的大理石地板……]
正急速失血的精靈在心裡嘟噥:[凍死了,為什麼不能鋪張地毯?]
嘟噥後又想了想:[萬一是什麼馬毛地毯……嘶,算了算了,弄臟了賠不起。]
也就勉勉強強能賠得起拖鞋的樣子。嗯。
這位還在惦記小錢錢的同學倒不是過於心大,他很肯定自己死不了——
因為他是精靈,精靈隻會被火焰與魔法傷害。
洛森正等待著血液流乾,體溫驟降,近似等於屍體後又緩緩回溫、傷口結痂的過程——這個過程枯燥又無聊,他不能見(嚇)任何人,不能待在任何有光的地方(從而嚇人),隻能躲進某個黑暗的洞裡躺好,感覺像隻社交恐懼晚期的吸血鬼。
來到人類世界後看了一堆僵屍片後,他給這個過程起名“怪獸起屍”,能說話的時候還會自己配音“吱吱哢哢隆隆轟”(。)
而現在剛好是受傷後的一小時整,介於之前右半邊胳膊幾乎被防禦陣切爛了——感謝愚蠢的斯威特家主為求保險采取的是古老的非魔法防禦陣,一大堆冷兵器把他戳成蜂巢都戳不死的——
雖然被切爛胳膊後他飆血飆得像是揣了一堆假血包(。)
差不多已經是屍體的狀態了……倒是莫名符合了宿敵吐槽的“床底下的怪獸”,嗯。
[但這都是值得的。]
無所不能,上天遁地的小賊頂出舌頭,咬著牙齒,讓叼在嘴裡的金色小鑰匙朝上翹起來。
即便這是漆黑的床底,它依舊閃著金幣般的色澤,這讓他心情分外愉悅。
[現在……就是找鑰匙孔的問題了。]
布朗寧無所不能,這是多少次吵架鬥毆都無法被推翻的定理,她遲早得認識到這點——
精靈得意洋洋地想,卷起舌頭,重新把鑰匙壓回口中。
這次是我贏了,絕對。
——“這絕對不可能發生。”
四樓,安娜貝爾握著胸針坐在散會後的會議廳,盯著那張鮮紅的手帕。
“笨蛋才不會受傷呢。”
她小聲說,低頭揉了揉眼睛,“笨蛋連感冒都不會得的。”
片刻後她又揉了揉眼睛。
“站起來呀,安娜貝爾,彆這麼癱著,站起來……嗚,彆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