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最終便隻能向閃亮的太陽伸出手臂(下)
前注:請結合上章一起使用, 這是篇被拆開的超大章
what is this unseen f of darkness whose sarks are the stars
這份隱匿在不可見的黑暗中,以繁星為其火花的火焰,到底是什麼呢?
——引自泰戈爾《飛鳥集》
【喜歡】。
這是一份錯誤, 也是一次恥辱。
海倫娜一直覺得這是種極端片麵的東西——自她年少的情人將她獨自拋在窗下後,她就深刻認識到了這玩意兒的惡心。
膚淺愚蠢至極, 會讓人失去最基本的判斷力。
而德裡克……那個可怕的男人估計連什麼是“喜歡”都不屑於了解吧。
單就這方麵而言,海倫娜還有些羨慕他:起碼對方沒有體會過被“喜歡”所操控後, 那愚蠢尷尬的失態。
哦, 不過,她畢竟也是個美麗的女人,太明白女孩的腦子裡都在轉著什麼東西, 尤其是年輕的小女孩……
“我有點喜歡他。”
當安娜貝爾對她說出這話時, 海倫娜其實一點也不驚訝。
她的女兒雖然流淌著斯威特的血, 卻總過分愚蠢。
不懂遮掩對旁人的喜惡, 不懂摒棄無聊的感情,不懂懲戒冒犯自己的弟弟們, 甚至連眼淚都管不住——每次因為自己懦弱的錯誤被懲罰時幾乎都會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海倫娜心煩不已。
雖然也是她刻意想把對方培養成懦弱愚鈍的性子……但難免會對這個眼淚格外多的小孩感到厭煩。
廢物。
……廢物, 即將為她的某份“錯誤”遭受侮辱,也是理所當然。
“哦,是嗎,那很好, 安娜貝爾。感情無疑是聯姻利益最大化的催化劑。”
海倫娜轉著自己的法杖說:“那麼,從今天開始,你為聯姻所做的準備將不僅僅是新娘修行——得到對方更甚的喜歡, 讓他癡迷於你——這點你能做到吧?”
小安娜一愣, 立刻驚喜地點點頭。
哈。
簡直等不及看這個小廢物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模樣了。
海倫娜的心裡有鄙夷、有厭惡, 還有那麼一些些的憐憫,不過最多的,還是好笑。
放任斯威特的女兒,一頭栽進【喜歡】這份泥潭裡,欣賞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再沒什麼比這更適合娛樂的了。
於是,作為小安娜身邊的第一監護人,又作為負責她聯姻中所有細節準備的主母……海倫娜瞞著德裡克,悄悄給小小的安娜貝爾,開放了最大的行動自由。
她放任女孩去展示自己、賣弄自己、用書上學來的奇怪法子博得對方的目光……快樂得就像看猴戲。
隻不過,聰明如海倫娜,也做了些後手。
她可是記得自己年少時聽聞的那些傳言——什麼“為愛私奔”“為愛奪權”——女人這種生物萬一被【喜歡】衝昏頭腦,誰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一邊欣賞著女兒在【喜歡】的泥潭裡愈陷愈深,一邊撿起某些被封禁在斯威特家密室裡的古籍。
【喜歡】當然不可能被當成物質簡簡單單削減、抽離……但運用某種古老的家族魔法將其封印、壓製,還是做得到的。
【喜歡】無法刪除,卻可以按照斯威特家火係傳承魔法的原理,將其暫時“具象化”,然後“鎖”在“盒子”裡。
聽上去很簡單,實際要掌握很難。
要在德裡克的眼皮底下動手腳,更難。
不過,海倫娜也的確是個聰明的學徒——如果不是她年輕時花了太多時間與男人們周旋,她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名法師——
不久,海倫娜就完全掌握了這份魔法。
那感覺棒極了。
她又握住了一件,他們無法發現的權柄。
況且這權柄——
“歐文,向斯威特小姐問好。”
怯懦善良的外來女人,怯懦軟弱的小拖油瓶。
與那天窺視著兒童房前的德裡克一樣,海倫娜·斯威特站在上方旋轉樓梯的陰影裡。
又一個“傳承斯威特家血脈”的孩子。
又一隻沒流淌她的血液的蟲子。
“……我、我叫歐文。”
“嗯。我叫安娜貝爾。”
初來乍到的歐文·斯威特的確害怕極了,這個“家”的地板都潔淨得讓他不敢壓上鞋底。
可對麵漂亮優雅,姿態端莊的小女孩……
他一直被媽媽藏在房子裡,還沒和同齡人玩過呢。
而且媽媽說這是親人——
“姐姐好。”
被母親命令,前來接待新弟弟的小安娜一愣。
有那麼一瞬間,歐文覺得這個端莊優雅的小姐姐,揪了一下裙擺——但那動作一閃而現,他眨眨眼,覺得是錯覺。
“……你好,歐文。”
他的新姐姐說,不著痕跡挺挺胸脯,讓自己顯得更高大威嚴一點:“過來,我領你去你的房間。”
海倫娜挑挑眉。
這兒也有個期待“親情”的廢物嘛。
不過,反正是蟲子,拿來練練手……
她揮揮法杖,輕聲念動一串咒語。
初次見麵的“親近”比“喜歡”輕得多,她甚至不需要準備彆的道具鎖起來,直接施法就好了。
而果然——
“不用了。”
樓下的男孩突然一愣,然後他僵著臉縮回母親身後。
“不用你領我去了,斯威特……呃,小姐。”
哦。
沒有“姐姐”了。
……哼。母親說他們都是愚蠢的蟲子,本小姐可不稀罕蟲子的目光。
小安娜微微塌下挺起的胸脯,重新恢複了端莊的模樣。
“請自便。”
——這簡直太棒了!
樓上的海倫娜愣怔幾秒後,便狂喜地撫摸起自己的法杖——這簡直太棒了——
瞧瞧那個男孩,他明明連自己的麵都沒見過,在魔法下就像是自己的提線木偶!
瞧瞧我能控製什麼吧,我能控製、哈、控製所有的——
逐漸長大的安娜貝爾突然發現,自己的身旁,越來越冷清。
好像,從某一夜開始,這個宅子,就變冷了。
……就連去母親房間的那段、曾令她雀躍無比的路線,也讓安娜貝爾心中發冷。
“母親,今天教授插花的老師,誇獎我的裙子漂亮!”
“哦。是嗎。她叫什麼名字?”
第二天,安娜貝爾穿著更漂亮的裙子去上課,卻被罰站到了走廊上。
“母親,今天花園裡的園丁叔叔,給我帶了一顆糖果——”
“哦。是嗎。他叫什麼名字?”
再見麵,寬和的園丁叔叔皺起眉,不發一言地拎起花鏟繞開她。
“母親,我……”
“怎麼?有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是誰呀,安娜貝爾?”
“……沒什麼。最近沒什麼發生,母親,我來檢討我近日的懈怠,準備更專注地投入禮儀學習。”
“哦,那很好。”
海倫娜捏起瓷杯,優雅呷了一口茶。
“對了。”
她若有所思,“你和你的小未婚夫相處得如何,安娜貝爾?那幫精靈……哼,守著自己的森林就像龍守著寶藏,最近除了你和你父親,都沒人能進去和他們交流了,一幫落後生物……當初簽訂婚約時,也是你父親在場簽訂的吧?哎,我連紙質婚契都沒見著。”
“你的小未婚夫,他——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安娜貝爾,緩緩合上嘴唇。
——布朗寧,果然是個謊話精。
【你的母親,一定也很愛你。】
騙人。
愛我的人,才不會想盤算著……傷害你。
【母親是個惡毒的人,我一直明白。】
【母親對我……最為惡毒,我這才明白。】
【真是愚蠢。】
安娜貝爾的表情終於歸於冰冷與平靜,而對麵女人的表情也一直冰冷而平靜。
女兒還沒有踏出第一步,母親已經在炫耀自己掌握的新權柄。
但,沒關係。
她們的確是一對母女。
互相照鏡子的母女。
【斯威特家,為了達成目的,從來不擇手段。】
那份【目的】也許是“榮耀”,也許是“權力”,但安娜貝爾是個幸運至極的斯威特……那可能扭曲她的【目的】,隻是一隻笑容閃閃發亮的精靈。
——母親在做什麼呢?
——母親所掌握的魔法是什麼呢?
——母親對那些人所做的——母親想對布朗寧所做的——
“是情……感嗎?”
怎麼辦。
情感相關的魔法,對還沒覺醒魔法天賦的她,太難了。
偷溜出房間,坐在藏書室裡的安娜貝爾翻過一頁典籍,神色可怖。
時間……她需要時間……時間……
——可她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要離開森林,哭寶寶。】
某天,再次隱匿在樹洞黑暗裡的精靈輕聲說,語氣與過往的炫耀期待天翻地覆。
【我走之後……他們肯定會解除婚約,到時候,你想嫁給誰就能嫁給誰啦。開心嗎?】
那隻是一份通知而已。
他以她所不知曉的理由決定離開,在她所不知曉的地方擅自決定,今天,隻是意思意思告訴她一聲而已。
安娜貝爾沉默了一會兒。
比以往刺鼻、濃鬱得多的血腥氣飄到她鼻尖。
【好呀。太好啦,終於可以不用和你這個泥巴腦袋綁定在一起,我可真開心。】
【那就再見吧,祝你在外麵的世界灰頭土臉。】
等我變強了,等我在這裡保護好你,一定會動身趕上你的。
如果那時候我長成了漂亮的大美人,擁有無邊的法力,我肯定要把你死死綁在身邊,不準你去看任何彆的小姐姐。
樹洞裡的他也沉默了一會兒。
【你真是討厭……算了。今天不計較了,哭寶寶,祝你以後能自由嫁給你喜歡的人吧。】
等我變強了,等我能夠保護好一切,還會回來找你的。
如果那時候你還是這麼愚蠢,我肯定要把你從那個斯威特家裡搶出來,帶你一起環遊世界,吃很多你喜歡的甜品。
——不過,他們沒有一個家夥說出在喉嚨裡滾動的潛台詞,他們太稚嫩,太驕傲,太幼小,總覺得自己沒有伸手牽住對方的力量——小洛森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想伸手牽住對方。
還不到時機。
沒關係。
【在未來,會更加帥氣偉大,一定。】
15歲的安娜貝爾,完成了這份草率的告彆。
回到房間後,她翻出自己最喜歡的小裙子,不由自主發起了呆。
下次見麵,很可能就是解除婚約,也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麵啦。
……該搭配什麼樣的鞋子,塗什麼顏色的指甲?這可不行,不好好打扮可不行,最美的一麵務必要在他心裡留下……
——可安娜貝爾沒想過,那就是最後一麵。
名為洛森·布朗寧的精靈,點燃了聖堂,燒毀了礦脈,然後——
【我們驅逐了那隻叛徒。】
穿著最漂亮的小裙子、最精致的小鞋子、還塗著紅醋栗顏色的指甲。
依舊是訂下婚約的那頂帳篷,茫然的安娜貝爾抓著父親的手,盛怒的父親看著精靈族的長老。
長老保證道:【斯威特閣下,請您放心。那本就是隻能力劣等的精靈,他逃走時還因為火焰,自食其果……離開森林,不可能活命。】
【不能活命?!】
安娜貝爾不經拔高聲音,德裡克皺皺眉,不滿且詫異地低頭看向女兒。
但她已經顧不得這些。
她再也顧不得這些。
【他逃走了吧?!他是逃走了吧?!為什麼逃走後不能活命——】
長老也皺皺眉,明顯對於她的插嘴與尖叫感到不滿。
可德裡克瞥見了他的神色,便移開了不滿的視線,輕咳一聲。
再如何失態,在外麵,這依舊是斯威特家的繼承人。
沒有被外人嫌棄的道理。
【回答我女兒的問題。】家主說,【她有權知道前未婚夫的命運。】
【……好的,斯威特閣下。】
長老斂去不滿,簡單答道:
【我們信奉,所有背棄森林的精靈,都將遭到森林的詛咒。那隻叛徒的背棄無疑會觸怒森林……更何況,他在聖堂火災裡,被火焰燒去了右耳,徹底成了殘耳精靈。】
長老優美精致的臉,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與鄙夷。
【我想斯威特小姐也知道……殘耳精靈,沒有哪一隻,能活滿一個月。】
安娜貝爾,腦中一片空白。
精靈族絕不接納任何殘缺與不美,那麼出了意外的精靈,便通過某種流程交到了德裡克手上,德裡克再教導給——
是的,是的,她當然明白,作為精靈聖子的未來妻子,作為斯威特家的繼承人,她見過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殘耳精靈。
連拍賣場都不會出價買下他們,隻有壟斷魔藥生意的斯威特家會出現豢養這些精靈——精靈之血,是魔藥中再珍貴不過的中和劑,幾乎能夠製造出所有高品質的藥品。
而經過精靈族默許的合作商斯威特,抽取血液時……絕不會對殘耳精靈們有任何顧慮。
安娜貝爾對這點從沒有意見。
甚至過去的洛森也對這點沒有意見。
失去耳朵的精靈,本就熄滅了生命之燭……他們會失去精靈族幾乎所有的天賦,會失去作為“精靈”的所有存在意義。
疼痛會讓他們發瘋,殘缺會讓他們癲狂。
甚至,都不需要父親做什麼彆的事情——幾乎每個被裝進籠子送來的殘耳精靈,都會三天以內發瘋,一星期以內自儘——因為他們比劣等還可怕,他們成了“不美”。
就算有少數發瘋之後、因為神思恍惚而苟延殘喘的精靈,在斯威特家的精心喂養下……一個月後,他們依舊會因為殘缺處空前爆發的劇烈疼痛,毀滅他們自己。
安娜貝爾不知道那有多痛。
她所看到的,永遠都是眼前的白手帕。
可就算聽著那叫聲、那嘶喊……她也模糊了解,無痛殺死殘耳精靈,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善意。
【對啊。如果變成了那麼醜陋、弱小、丟臉的難看樣子,】
小洛森驕傲地仰著臉,第無數次衝她炫耀自己白嫩完好的尖耳朵:【還不如直接去死呢。】
不如直接去死。
直接去死。
去死……
死。
可我們,隻是說了聲“再見”而已。
15歲的安娜貝爾很快就要迎來自己魔法天賦的測試。
她會成為**師,接過斯威特家族,嫁給任何一個會跳交際舞、氣質優雅、金發碧眼的紳士。
她的未來一片坦途。
她的世界沒有一絲……
“不。一定不會死。”
渾渾噩噩的那天,瀕臨崩潰的那天。
斯威特家的繼承人總算從潮濕的枕頭裡抬起頭,揩揩自己哭得亂七八糟的臉。
“那家夥肯定會想法設法活下去……他的脾氣倔得很……我得找到他,把他帶回來……沒有有效治療的藥,也可以先用時效期短的藥吊命……對,我記得是有這種藥,一天一瓶……沒關係,沒關係,我立刻找到他,把他接回來,然後吃一輩子——反正我們家很有錢——我將來還會更有錢——”
“安娜貝爾?”
女孩還沒能從混亂的自言自語中清醒過來,她的母親就推開了臥室門。
帶著白手套,拿著那支法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