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爾不知道這個現實存在的男人是否惡貫滿盈，也不知道他是自稱“小醜”還是“老鼠”——他身上沒有一點優雅高貴、養尊處優的氣質，衣服也被燒得破破爛爛，如果是平時在街邊擦肩而過，麥爾隻會以為男人是另一隻老鼠。
麥爾隻是害怕。
害怕不要命的人，害怕不要命的賭徒、瘋子、精神病。
明明做老鼠就……
“喲，醒啦？”
坐在大火裡的男人似乎是聽到了響動，他回過頭來，還衝麥爾擺擺手，打招呼。
麥爾更害怕了，他掙紮起來，看見男人從上衣的手巾袋裡掏出一把酒刀——他這才發現，那是件被燒爛的燕尾服。
酒刀在他指尖轉了一圈，像銀色的火。
麥爾發起抖來。
“火勢再發展下去，你我都會窒息而死。”
男人卻沒有像漫畫裡的暴徒那樣走過來捅他一刀，繼續用笑嘻嘻的表情招呼著，“做個交易吧，大哥？”
“你叫麥爾。麥爾，我聽說你這幾年打劫攢了不少錢……也是個貧民窟的知名人物。這樣，我救你一命，你把你全部財產給我，如何？”
——男人不是亡命徒。他要錢。
能在這個關頭要錢的家夥是商人，商人不會恐怖。
麥爾急忙點頭，彌漫的煙霧已經遮蔽了他的眼睛，四周陷入灰蒙蒙的塵埃裡——生怕對方看不見，他又拚命大叫：“救我！救我！”
“太棒了，交易達成。我就當你願意簽合同啦。”
對方指尖在空中點了點，無形的魔法契約並未讓人類察覺。
“救我，救我——”
麥爾艱難辨認出他站起的身影，可是沒等到他湊近，為自己解開綁帶。
“稍等。”
——那個古怪的商人，像疾風一般衝出去。
衝開灰燼，衝開煙霧，衝破所有正在燒焦的東西。
有什麼東西“嗖”得擦過麥爾的臉頰，他被黑灰塞滿的鼻子裡飄進草葉的清新氣味。
是……會飛的，藤蔓？
魔法嗎？
不遠處傳來隆隆的嘶吼聲：“布！朗！寧！！”
“哎，來了，彆叫。”
男人還在笑。
麥爾不覺得那很好笑。
他在灰燼裡發著抖，聽到隆隆的嘶吼愈演愈烈、幾乎紮穿自己的耳膜……聽到那個男人笑嘻嘻的挑釁，還有，還要熟悉的……
槍聲？
不是魔法嗎，是槍聲？
“人類的遠程武器，改裝一下，還不錯。”
是槍。
曾分發在他們身上，那些令人摸著就心癢的衝|鋒|槍。
麥爾咽咽吐沫，撇頭往旁邊看去——曾同批受斯威特委托，襲擊女孩的人類們，此時都不省人事地被綁在貨架上，所有武器財物被扒得精光。
他們一動不動，麥爾忍不住懷疑，這些人是否已經成了屍體。
……他不敢再往下想，原本往外掙紮的動作一頓，改為拚了命地往後縮。
不能讓那男人看見……回到地下室裡躲好……回到火焰裡……回到屬於老鼠的陰溝裡！！
“布！朗！寧！”
正在這時，一直籠罩著這裡的煙霧被什麼疾衝的生物衝散——麥爾渾身發抖，雙眼泛疼，分不清那是千百根在空中揮舞的綠色藤蔓、敏捷得近乎流竄的火的男人、閃著某種魔法光芒儘數傾瀉的子|彈、還是那抹逐漸膨脹、變形的黑影。
老板不是人類。
黑袍下探出了可怕的鱗爪。
“子彈的速度也跟不上……嗤。”
閃躲著黑影的家夥果斷拋開打空的衝|鋒|槍——麥爾辨認出那就是曾留在他們手上的——銀光一閃，他又掏出了那把小小的酒刀，用超乎尋常的詭異速度——超過子|彈——劃向那隻探出袍子的鱗爪。
無效。
銀製的刀片清脆碎裂，鱗爪毫發無傷，隻是把黑影的嘶吼提高了一個等級。
麥爾胃裡翻起惡心——他的脖子上感到一股黏糊糊的熱流，那大抵是被這恐怖的嘶吼震破耳膜後淌出的血。
他看不清那個男人是否淌血。
但對方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慢。
“布朗寧，你該死——”
被子彈，被小刀，被葉片等等渺小的東西騷擾，終於被激怒的老板索性掀開黑袍，亮出一雙正在轉化的豎瞳，張開逐漸變大的獠牙：“你·該·死！！”
比子彈還快的速度瞬間消失。
某種圓環被拉脫的“哢噠”清脆響起。
一隻脆弱的手抓住即將覆滿鱗片的頭顱，另一隻脆弱的手握著兩顆橢圓形的金屬固體，狠狠衝著那對豎瞳一按。
麥爾睜大了眼，他認出，那是本該掛在自己皮帶上的手|榴|彈。
但它此時閃動的水藍色光芒絕對是魔法——
“啊啊啊啊！”
魔法爆開，水流狂卷，藤蔓揮舞著生長，纏繞、鎖定住了這個狹小角落的每一寸空間。
地點是規劃好的，倒塌貨架與倒塌貨架的夾角。
道具是規劃好的，從搜集物資時就不斷開始的徒手魔法改裝。
視覺是規劃好的，快令人窒息的濃厚煙霧擋住另一隻手裡的道具。
攻擊是規劃好的，不能有火焰，不能直接接觸魔法，就讓爆開的水壓最大程度地催化藤蔓生長，並在魔法爆|炸的那一瞬間被水壓推動著拉開距離。
弱點是規劃好的，對準轉化時最脆弱的眼球。
就連對方每一分鐘、每一分鐘逐漸喪失的理智，即將褪下的黑袍，何時會直接暴露出雙眼衝自己張開獠牙——
五分鐘後，嘶吼聲變成了喘息聲。
煙霧全部散去，麥爾看見一抹黑影被屬於森林的綠色絞纏在地上，輕輕顫抖著，龜縮著，褪去鱗片的手捂住淌血的眼球。
而那個男人，他站著，依舊是笑嘻嘻的表情，微微側著臉。
那是張麥爾記憶猶新的臉。
說不出的美，比麥爾曾捕獲過的那隻精靈還要好看數倍。
可明明……沾著灰煙、血。
也沒有淺淡的發色，淺淡的眼睛，絕不屬於任何出塵的高貴，同類們說過那是泥巴與沼澤，臟得仿佛站在摸爬滾打的陰溝裡。
洛森·布朗寧彎下身，掏出掛在脖間的那枚金鑰匙，在德魯拉根三世的眼前一晃。
後者淌血的豎瞳一縮。
“現在，條件平等，就來做個交易吧。”
他笑嘻嘻地說：“你給我藥、金幣、資產，所有我曾給你的東西……”
他抬起腿，猛地往龍的臉上踹了一腳。
藤蔓在德魯拉根的氣管上勒緊，劣等精靈的血液滴在他的鼻尖，汙濁無比，難以忍受。
“我給你自由，如何？”
遠處的麥爾，往陰影裡又縮了縮。
原來，他絕望地想，從頭到尾隻有自己，才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