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坤寧宮出來,外間就落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滴,一行人頓時被堵在了坤寧宮中。
禦膳房被好一番整頓,邱寶林的哭訴沒有白費,眼淚終於停了下來,不知想起什麼,身心舒暢地眉梢掛了得意。
顧晗隻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一堆人被雨勢阻撓得往後退,顧晗不得不也跟著退了幾步,忙亂間,似踩到了一塊裙擺,顧晗忙回頭,就撞見袁才人沒好氣的皺眉。
和剛入宮時相比,袁才人身上的跋扈和棱角不知被磨平了多少,哪怕被踩了裙角,她也隻是隱晦地瞪了眼顧晗,什麼都沒說,一副自認晦氣地退開了去。
顧晗怔了下,容玲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發什麼愣?快進來躲雨啊。”
顧晗順著容玲的力道,一同擠回殿內,她掃了眼,皇後回了內室,哪怕聽見動靜也沒有再出來,暮秋讓人取了錦帛給沾濕的妃嬪擦身子,倒也妥當。
容玲小聲嘀咕:“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
剛巧就趕上眾人出了坤寧宮落下,哪怕顧晗都濕了些許衣袖,玖念正在替她用帕子擦淨,顧晗沒有在意這些,而是掃向一旁的袁才人。
她最近稱病在宮中休養,好些時日不見袁才人,但不知發生了什麼,袁才人站的那處周圍隱隱似被空了出來,換句話說,袁才人好似遭了排擠。
許是袁才人的貶位和她有些關係,所以,顧晗難免關注了袁才人些,顧晗攏了攏衣袖,輕聲詢問:
“這是怎麼了?”
容玲愛湊熱鬨,這宮中若有點什麼事,她應該會知道些許,容玲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眼中閃過一抹了然,用隻有顧晗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林貴嬪。”
顧晗幾不可察地擰了細眉。
雨勢未停,但各宮回去取傘的奴才卻很快回來,將要用晚膳,她們自不可能一直堵在坤寧宮中,很快人群就陸陸續續散了去。
玖念替顧晗撐著油紙傘,顧晗今日穿的是聖上賞的雲織錦緞,怕染了泥垢,她一步步走得很慢,剛到禦花園,就看見袁才人站在雨水中,先前奴才手中的油紙傘落在一旁的地上,邊緣破損了些,傾盆大雨將她淋了個徹底。
顧晗錯愕地拿帕子掩住唇角,不知是冷還是氣,袁才人渾身有些發抖,顧晗細心地覷見袁才人眼有些紅,但雨水落在她臉上,顧晗也不知她有沒有哭。
林貴嬪的儀仗走遠,顧晗隻能看見一個背影,她皺了皺眉,半晌,終是招手:
“給袁才人送把傘過去。”
小方子一愣,雖說跟主子相處時間甚短,但小方子也知道自家主子並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如今得了這個吩咐,有些驚訝,但不妨礙小方子很快反應過來,立即應聲。
但不等小方子將傘送給袁才人,就有一個奴才撐著傘替袁才人擋住了雨勢,顧晗稍頓,隻覺得那個奴才有些眼熟。
似乎在聖上身後見過。
顧晗猛然一個轉頭,果然,就見東側的那條路上看見了聖駕,離得遠,顧晗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隻站在那裡,身姿頎長,隱隱約約地,顧晗似乎看見皇上朝她看了一眼。
顧晗不知作何反應,她隻知道她很快地服身,遙遙地行了個禮。
袁才人也看見了聖駕,一直繃著的情緒終於控製不住,她這些日子格外難過,遭人排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剛出坤寧宮,就被林貴嬪尋了借口毀了傘。
一身狼狽地站在雨中,袁才人除了強撐著不露弱怯,什麼都做不了。
禦前的宮人替她撐傘,她提著裙擺就朝皇上奔去,顧晗親眼看見她不顧禮儀地撲進了皇上懷中,她真的瞧不清皇上神情,隻見須臾後,袁才人鬆了手,似嬌滴滴地擦了擦眼淚,跟在皇上身後離開。
等聖駕徹底離開,顧晗才被扶著起身,她稍垂眼瞼,什麼都沒說,繼續往長春軒的方向走,隻在路過那把破損的雨傘時,頓了頓:
“將它合上放在一旁吧,倒也算物儘其用了。”
完好時,替袁才人遮風擋雨,破損了,也替袁才人掙了分運道。
玖念和小方子對視一眼,小方子立刻上前,將雨傘合好,立在花叢旁的石凳上,玖念低聲道:“主子,雨勢漸大,我們快些回去吧?”
顧晗自沒有異議,她隻在心中思忖著,後宮有三位娘娘,看似和諧共處,實則各自皆有陣營,而袁才人在其中,似乎誰都沒有靠攏。
否則,這段時間,她也不至於這麼難過。
令顧晗捉摸不透的是皇上的態度,若說皇上對袁才人心有憐惜,可那次林貴嬪在大庭廣眾下讓袁才人罰跪,皇上明明也瞧見了,卻冷眼旁觀。
若說沒有,今日的行為又顯得不儘然,怕是明日開始,袁才人又能恢複幾分往日的神氣了。
顧晗抬手揉了揉額頭,罷了,皇上這一番舉動,倒也省了她的事,袁才人被貶一事,按理說,的確是她欠了袁才人,但並不代表顧晗願意和袁才人接觸。
等回了長春軒,晚膳已然備好了,顧晗就見玖思喜氣洋洋的,不禁挑眉納悶:
“什麼事這麼高興?”
玖思笑了聲,獻寶一樣端出一碗奶凍,裡麵鋪滿水果,甚至還有櫻桃這種少見的,顧晗驚訝了下,就聽玖思話中含笑:
“聽禦膳房的公公說,今日甘北快馬加鞭地送了幾筐櫻桃進宮,皇上讓人送了些去禦膳房,讓禦膳房做成飲食,賞賜後宮妃嬪。”
頓了下,她壓低了聲音:“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除了那幾位娘娘,新妃中,也就幾位美人才有。”
櫻桃易壞,和荔枝一般貴重又難得,饒是顧晗,也很少用得,往日在府中,都要花上大價錢才能買到些許,而且皇上賞賜,意義又不同了些。
顧晗抿了抹笑,臉頰上梨渦若隱若現,恰是一番澀人風景。
親眼看見聖駕帶著袁才人離開,今日用完膳後,顧晗就直接讓人備熱水沐浴,沒有再等禦前的消息,翌日醒來後,果不其然,就聽說了昨日聖上留宿寒翎宮的消息。
顧晗困倦地打了個哈欠,被玖念拽起,她半倚靠在玖念懷中,任由旁人伺候穿衣,聽見玖思在一旁不忿嘀咕:
“這宮中見風使舵的人真不少,往日奴婢去禦膳房取膳,寒翎宮都要排到後麵,今日一去,才得知禦膳房的小公公親自將早膳送過去了。”
顧晗挑眉,問:“禦膳房怠慢你了?”
玖思臉頰一紅,支支吾吾:
“那倒沒有。”
她們入宮也有月餘,也看得出來,皇上一月中有近半月不進後宮,一月中能有一次侍寢,都可稱得上略有恩寵,再加上聖上賞賜也不會略過長春軒。
所以,長春軒在宮人眼中,稱得上皇上新寵,自不可能會被怠慢。
聞言,顧晗就不管了,早膳簡單,要去請安,所以都是些清淡的口味,用完稍漱口,就不會存有異味。
經三年前一事,顧晗對自己的身子格外看重,除非是真的起不了身,否則請安前必會用早膳,所以,每日請安,她絕不是最早到的那一批。
昨日顧晗休息得早,今日醒得也早些,到坤寧宮中時,殿內居然沒有幾個人,德妃每日都是最早的,除了她,殿內隻有三兩人。
不知是不是今日有什麼事,皇後居然都在外殿了,顧晗臉上恰到好處地露了分驚訝,她忙忙上前請安:
“嬪妾貪睡,來晚了。”
皇後好笑地讓她起身,搖了搖頭:“你倒是規矩,請安時辰還未到,快坐下吧。”
宮人很快地奉上茶水和糕點,都是坤寧宮小廚房自製的,味道比禦膳房出來的要上一層樓,就連茶水,都是上好的白銀針,顧晗每次來請安時,都會用上些許。
皇後和德妃還在說話,顧晗仔細地聽了幾句,倒是聽懂了些許。
中秋將近,宮中會設宴,到時朝中百官都會進宮赴宴,這事由皇後親自負責,但太後又快抵達京城,皇後分身乏術,皇上特意下旨,讓德妃在一旁輔助。
如今二人就是在討論此事,皇後有些頭疼道:
“每年中秋宴都大抵一樣,你可有些新意?”
德妃搖頭:“往日若淑妃妹妹在,恐還能提些意見,她主意向來新穎,也得皇上喜歡,可如今……”
德妃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誰都知曉,皇後在等淑妃服軟,淑妃同樣在等皇後親自將她的綠頭牌掛上去,哪怕太後將要回宮,兩人也沒有將這層矛盾掩蓋下去。
顧晗倒是好奇,德妃為何這時候提起淑妃?
稍思忖,顧晗就得了答案,德妃不受寵,也沒有實權,淑妃不在,這後宮幾乎就是皇後一家獨大,這自然不是德妃想看見的場麵。
忽地,德妃似想起什麼,轉頭看向顧晗,顧晗心道不好,就聽德妃笑聲說:
“若說新鮮,顧美人可有什麼想法?”
皇後同樣看過來,顧晗臉上的笑都快淡了下去,中秋國宴,居然要問她的想法?要辦得好,她也不落什麼好處,辦得不好,可就要吃掛落。
顧晗可不想攤上這麻煩,她直接無措地擺手:
“德妃娘娘說笑了,嬪妾剛入宮,連國宴該設幾個位置都不知曉,哪懂得這些。”
她臉頰一紅,似有些羞澀,又多了些不諳世事的憨態,她畢竟剛及笄,年齡小,做出這副模樣,沒有絲毫違和,隻讓人一瞧就舍不得為難她。
德妃看著那張燦若芙蕖的臉龐,臉上的笑意越深了些,若無其事地和皇後打趣:
“瞧瞧,倒底是年齡小,這就害羞了。”
顧晗垂眸作赧狀不語,德妃說什麼,她都不接招。
皇後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又和德妃說了兩句,妃嬪們陸陸續續進來,她們也就止住了話頭,顧晗鬆了口氣,捏著帕子的手也稍鬆了些。
與此同時的禦書房。
陸煜下了早朝後,就一直在禦書房和朝中大臣商議國事,等朝臣離開後,日色已快辰時結束,劉安將茶水重新換了一杯,問道:
“皇上可要用膳?”
忙到現在,早膳是無法用了,午膳又早了些,但劉安怕皇上將身子熬壞了,不論時辰,總要問上這一句。
陸煜神情淡淡地:“不必。”
他想起昨日送進宮的櫻桃,仍俯身處理政事,眼皮子都沒掀起一下:
“昨日送進宮的櫻桃給坤寧宮、翊安宮和嫻泠宮各送一筐過去。”
忽地,陸煜想起昨日雨中的那道佳影,若他沒有看錯,她當時是吩咐了人給袁才人送傘,可惜慢了一步。
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她倒是不介意。
許是剛入宮,還存了分純真,哪怕看見了他,也遙遙地站著,不上前獻一分殷勤,不爭不搶不諂媚,榮陽侯府的確會教導女兒。
但就是木訥了些。
陸煜筆尖稍頓,在白紙上落下一筆濃鬱的墨點。
思緒被打亂,陸煜也沒了處理政務的心思,他撂下筆,根根修長的手指敲點在禦案上,昨日袁才人沒有控製住情緒撲進他懷裡,他隻瞧見那人在雨中服身行禮的動作,對袁才人一時起的憐惜也淡了些。
“長春軒也送些去,還有周美人和渺美人。”
太後將要回宮,既賞了顧晗,再多賞兩個人也無礙。
劉安又等了等,怕一會兒皇上又得說出幾個人來,不過劉安細品皇上的話,終於咂摸出些不同來。
皇上這人,生來尊貴,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哪怕是侍寢過的妃嬪,也不見得皇上能記住幾位,可這顧美人,卻是連人帶宮殿名都被皇上記住了。
陸煜覷向劉安,見他不動,眯起眼眸,頗有些沒好氣:
“愣著做什麼?”
劉安立刻回神,訕笑一聲,試探道:“那、可要將顧美人宮中的賞賜重上一成?”
陸煜斜睨了劉安一眼,自然知曉他在想什麼,但陸煜隻搖頭,神情淡淡的:
“不必。”
話音甫落,劉安立刻在心中將顧美人的位置朝上提了提,隻要妃嬪姿色不錯,再加上時機得當,得聖上一兩分恩寵,其實並不難。
但難的卻是,能讓聖上有一兩分憐惜。
劉安冷眼看著,這顧美人倒是有幾分運道,不知做了什麼,竟得聖上些許憐惜,哪怕這點憐惜微不足道,但已然頗有能耐了。
賞賜送到長春軒時,顧晗剛從坤寧宮出來,容玲和她同行,她養病時一直聽說周美人霸道,今日終於得見了,先不說她搶在渺美人前先行離開。
渺美人隻頓了下,就當作沒有看見。
周美人似覺得無趣,撇了撇嘴,不再為難渺美人就直接轉身離開,等她們到了坤寧宮外,才發現周美人並沒有離開。
顧晗覷了眼曬人的日色,可不願和周美人糾纏,當即轉身就要離開,容玲和她同行,誰知周美人忽然瞥了她一眼,嫌棄道:
“你好歹也是侯府出身,作甚日日和她攪合在一起?”
周美人對顧晗的情緒比較複雜,若說新妃中,誰能讓她高看一眼,也就隻有顧晗了,忌憚歸忌憚,但周美人的確對顧晗沒什麼惡意。
可一瞧容玲跟在顧晗身邊,周美人就翻了個白眼,她好心告誡,但話說出口就顯得嘲諷:
“小門小戶爬上來的女子,小心她不知什麼時候就坑了你。”
容玲臉色當場就白了,被辱得眼眶都稍有點紅。
顧晗能察覺得到周美人對她的態度微妙,顧晗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覷了眼容玲,上前一步,護在容玲身前,說話時仍是溫聲細語:
“和誰結交,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勞煩周美人費心了。”
好心告誡,卻不被當回事,周美人氣得臉都青了,可顧晗和她位份相當,又有聖寵在身,周美人也拿她沒辦法,她甩袖冷哼一聲:
“走著瞧!遲早有你後悔的那一日!”
說罷,她狠狠地刮了眼容玲,轉身離開。
顧晗也沒有在坤寧宮前久留,帶著容玲很快離開,等到了無人處的小徑,容玲的眼淚才掉了下來,她咬牙說:
“我絕不會傷害姐姐的!”
容玲死死攥著手帕,周美人那句“小門小戶”和眼中的嫌惡仿佛刺進她骨子中,砭骨的疼,讓她心中升起一股股洶湧的情緒,但此刻,她隻緊緊地盯著顧晗,生怕顧晗不信她。
顧晗信她嗎?
相較於其餘宮妃,自然是信的。
但至多三分罷了。
顧晗很清楚,容玲和謝長案不同,她和容玲不過是因利益結合罷了。
但如今,顧晗卻不能這麼說,她能察覺容玲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她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容玲的手,將她手掌攤開,果然見指尖刺入手心,破了些皮。
顧晗皺了下眉,用容玲的手帕包住傷口,沒有去看容玲一時怔愣的神情,垂眸低聲說:
“和周美人說的話,並非虛言,和誰結交,我心中自然有數,不會因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有所動搖。”
容玲的眼淚倏然掉了下來。
容家在京城中排不上號,閨中時參加宴會,容玲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忽視,對於那些世家貴女,容玲若說沒有一絲羨慕自然是假的。
周美人那種情緒外泄的是少數,但那些貴女大多和渺美人相同,她們自有交際圈,輕易不會接納旁人,等級製度刻在她們骨子中。
不是說她們瞧不起容玲,而是根本沒有將容玲看進眼中過。
容玲也說不清現在她是什麼情緒,她隻是鼻尖泛酸,攥著顧晗的手,堪堪不斷地澀聲:“姐姐信我。”
等顧晗安撫好容玲的情緒,回到長春軒時,差些錯過了午膳。
玖思和他說了聖上的賞賜,才讓她提了一分興趣,她嘗了顆櫻桃,很甜,她滿足地彎了彎眸眼,覷了眼近半筐的櫻桃,道:
“給容寶林送些過去。”
玖思啊了聲,有些不舍得:“這麼好的東西。”
顧晗嗔了她一眼,將手邊的碗推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