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
春風催著桃枝漸綻,綠意盎然圍繞著擁擁簇簇的桃花如同一片粉色的紅霞,花香濃鬱,似繞了整座宮殿。
慈寧宮中。
周嬪剛剛離去,殿中有一刹那的寂靜無聲,太後閉著眼,不緊不慢地轉著佛珠,吳嬤嬤送周嬪離開後回來,就見娘娘這一幕。
她上前去,將周嬪剛用過的杯盞收拾好,讓一旁的宮人端下去,頓了下,才道:
“娘娘還在想剛剛周嬪的話?”
太後睜開眼,搖頭:“阿涵這丫頭,哀家了解她,她慣來心中藏不住事,也很少樂意費腦子,若無人提點,根本不會深想皇上做事的用意。”
這話說得委婉,其實就是在笑罵周嬪不長腦子。
吳嬤嬤不由得笑了聲:“周嬪隻是心思簡單。”
太後對周嬪自沒有什麼意見,周嬪是她兄長唯一的嫡女,眉眼間和她有幾分相似,隻單單看著她,太後恍惚間就覺得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不由得就想縱著些。
殿內氣氛和緩了些,吳嬤嬤看了眼太後的神色,她陪娘娘這麼多年,自然猜得到娘娘在想什麼,她低聲說:
“娘娘可是後悔將周嬪和昭嬪綁在一起了?”
太後眉眼的情緒淡了些,她頭都未抬,轉撚著那串佛珠,殿內靜了一瞬,半晌,太後才搖了搖頭:
“哀家隻是覺得她和本宮很像。”
吳嬤嬤一怔,想到了什麼,倏然噤聲。
太後垂著眸眼,沒想要誰接話,隻輕輕緩緩地說:“當初哀家進宮時,也和她一樣,剛入宮就得了先帝喜愛,就連選秀時的遭遇都很相似。”
同樣和一個秀女交好,進宮後,顧念這份情誼,三番四次地對那個秀女相幫。
吳嬤嬤看了眼娘娘的手,娘娘按著佛珠的手指泛白,吳嬤嬤心中歎息,娘娘其實從不信神佛,日日纏著佛珠,隻是因娘娘在愧疚。
娘娘總想,若當初她沒有錯信小人,兩位小主也不會胎死腹中。
隻要娘娘拿著這佛珠一日,就一日不會忘記那時的慘痛,但吳嬤嬤無法去勸解,那段時間娘娘的痛苦和壓抑似乎還曆曆在目。
一切寬慰的話,在娘娘的以淚洗麵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隻能心疼地喊一聲:“娘娘——”
太後搖頭打斷她,她很少笑,漠然著一張臉,和陸煜很是相像,她若無其事地換了個話題:
“她叫周嬪來試探,也說明她很聰明。”
沒有自作聰明地以為可以欺瞞過她,所以,太後也就如她所願,對周嬪透露了些消息,隻是太後仍有些恨鐵不成鋼:
“要是阿涵也能如此,哀家何至於替旁人鋪路?”
吳嬤嬤無奈搖頭:“可當初暗示皇上換個人選的,不正是娘娘嗎?”
林家生了位皇後,心也越來越大,想要得越來越多,前朝,林家幾次彈劾陳氏,妄圖染指兵權,宮中又送進林氏,想要誕下皇嗣,交予皇後以作嫡子。
其野心昭然若揭。
皇上早就打算對付林家,從林氏進宮起,就已經有所預謀,隻不過那時皇上是想讓昭嬪處於如今容寶林的位置上。
相較而言,容寶林根本不得優勢,用她來做棋子,很容易讓人看出皇上在做戲。
可娘娘對昭嬪生了幾分感同身受的憐惜,若有似無地對皇上暗示了幾次。
聞言,太後不由得沒好氣地嗬了一聲:
“你真當他是聽了哀家的話?”
吳嬤嬤驚訝。
太後搖了搖頭,她太了解這個皇兒,做任何事都用他的用意在其中,可皇上真正將昭嬪從棋盤上放下來的時間,恰好是那日中秋宴後。
哪怕皇上是她的親子,太後也不得不承認皇上的確過於鐵石心腸。
許是那次昭嬪救了皇子,才終於讓他有些心軟,太後也有些看不透,許久,她才說:
“許是皇上當真對她生了幾分憐惜。”
昭嬪和她很像,但昭嬪比她聰明,察覺不對勁時,沒有被所謂的情誼蒙蔽了雙眼,果斷地和容寶林拉遠了距離,不似她那時,優柔寡斷又輕信她人。
她這一路走來,中途耗費了她太多心神。
她看著昭嬪,就似乎在看當初的她,在相同的時間段,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太後捏緊了佛珠,她有私心,許是旁人很難理解,但她想看著昭嬪一路坦途!
也正因此,她才會將周嬪推向昭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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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漸晚,夜色濃鬱得近乎化不開,風吹竹林沙沙作響,彎月點亮星空。
養心殿中格外安靜。
陸煜坐在紫檀木椅上,麵無表情地耷拉著眸眼。
劉安進出了幾趟,輕手輕腳地不敢發出聲音,夜中涼,他搓了搓手臂,頂著乾兒子詢問的視線,嫌煩地揮了揮手,叫人走遠點。
他靠在遊廊上的柱子,心中犯嘀咕。
皇上心情不好,這一點毋庸置疑,畢竟剛失了一個皇嗣,皇上怎麼也不可能心情好,尤其是這個皇嗣,可以說是皇上一手斷送的。
劉安日日跟著皇上,對皇上的做法也能猜到幾分來。
皇上想抬舉容寶林,就似當初抬舉淑妃那樣,其實淑妃是個現成的人,用淑妃對付林氏才是最好的方子,但林氏和淑妃位份相差太多,林氏再蠢也不可能對上淑妃。
這後宮能叫劉安放在心上敬著的主子,以前隻有皇後、淑妃和令昭儀,如今也不過含糊地添了個昭嬪罷了。
劉安明知道淑妃是皇上擺在後宮的一枚棋子,還能如此敬著她,不外乎是淑妃聰慧,世人都說淑妃叫嬌縱跋扈,但隻消細想,就可以發現除了牽製皇後,淑妃從不曾做過一件多餘的事。
而且,對於皇上來說,淑妃的作用主要是平衡後宮,所以淑妃的位置可以說頗為穩固,廢在林氏身上有些大材小用。
所以,皇上這才額外抬舉了容寶林。
隻有一點不妥。
按理說,皇上抬舉容寶林,應該抬舉得再狠些,這樣子,等林氏對上容寶林時,皇上雷霆震怒才會顯得理所當然。
可惜,計劃中出了變故——昭嬪。
那段時間中,皇上明明該抬舉容寶林,卻架不住老朝長春軒跑,導致容寶林明明得了恩寵,卻顯得輕飄飄的。
但事有轉機,誰知曉容寶林居然福氣這麼大,懷上了皇嗣?
恐怕連皇上都沒有料到這一點。
若不然以皇上重視皇嗣的地步,根本不可能繼續冷眼看著容寶林作廢。
但可惜,皇上知曉皇嗣的時間太晚了。
親手斷送皇嗣,對皇上來說,也是個不輕的打擊,從挽夕殿回來後,皇上就一直將自己關在殿內,至今一句話都沒有說。
劉安抬頭看天,他知道,等皇上從殿內走出來時,一切又都會恢複如常。
皇上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由著情緒左右。
倏地,劉安想起皇上看望容寶林的情景,心中輕嘖了聲,那時殿內沒了旁人,容寶林終於轉醒,待看清皇上的那一瞬間,她突兀落下兩行清淚。
劉安一怔,他親眼瞧見皇上似頓了下。
容寶林閉著眼悄無聲息地落淚,卻無端叫人心酸,不知過了多久,她拉住皇上的衣袖,哽咽著問:
“……為、什麼?”
她不說疼,不讓皇上作主,她隻問了一句為什麼。
可劉安當時卻被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就連皇上眼神也有些晦暗。
容寶林似還是很疼,她疼得蜷縮起身子,哭得身子顫抖,卻顯得格外壓抑。
——她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小產。
也知道了皇上寵愛她,分明是另有打算。
她無措、茫然,但連一聲質問指責都不能說,連攥著皇上衣袖的手都有些虛弱無力。
劉安都有些於心不忍。
皇上沉默了很久,替她掖了掖被角,垂著眼眸:
“林氏已經被打入冷宮,你好好休息。”
要不他怎麼會說容寶林福氣大呢?
雖說她失了皇嗣,但容寶林就從棋局中跳了出來。
甚至連劉安現在都不敢說,皇上會不會對劉寶林心生憐惜,但至少的,皇上心中必然會生了一分愧疚,不論是對容寶林,還是對那個皇嗣,最終受益者隻會是容寶林。
思緒回攏,劉安長籲了一口氣,一時間,他竟覺得斷了根也挺好,沒那麼多煩心事。
忽然,殿門從裡麵被人推開。
劉安聽見動靜,立即回頭,待看見皇上,就是一驚,忙忙快步走過去:“皇上,這麼晚了,您要去哪兒?”
現在已經醜時末刻,各宮各殿都歇著了。
陸煜什麼都沒說,隻是朝外走,也沒叫儀仗,劉安忙忙衝著禦前奴才招手,一堆人忙悄無聲息地跟上,行走間,連丁點腳步聲都聽不見。
有宮人持著燈籠上前,落後陸煜半步,替他照亮前方地上的路。
陸煜也不知他要去哪,漫無目的地亂逛,容寶林最後蜷縮著身子不斷落淚的場景一直回蕩在他腦海中,叫他今晚異常地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劉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皇上,需要奴才去敲門嗎?”
陸煜倏然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走到了頤和宮前,宮門緊閉,前麵掛著燈籠已經有些黯淡,可以看出裡麵的人早就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