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布朗森倒下之後, 接下來的場麵隻能用混亂來形容。
餐廳裡的那些勘探隊員們忽然跳了起來然後一起幫忙製住了約翰。這倒不是為了避免他傷害林希,而是為了避免那在地上抽搐個不停的老頭兒傷害到自己。隻不過他們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動作實在是太過於粗暴了, 他們看上去甚至……甚至就像是要把約翰·布朗森殺死一樣。
林希承認自己有些被嚇到了,他震驚地看著那些人的舉動。
他們看上去就像是瘋狗, 眼神空洞, 卻泛著一種野獸般的光。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能看出來約翰·布朗森已經沒有任何戰鬥力了, 隻需要一個人就能把那個已經嚇破膽子的老人徹底製住, 可是, 幾乎整個餐廳的勘探隊員都朝著他撲了過去。
他們壓製在那個老人身上, 血管在青灰色的皮膚下蠕蟲一般跳動。
到了最後,林希和布萊斯甚至不得不自己上前把那過度激動的男人們從那個老頭身上扯下來。
“停下——”
最後是艾麗莎控製住了局麵,她喝止住了那些年輕人過度粗暴的動作, 然後命令布萊斯給約翰老頭打了一針鎮定劑。
這是一個聰明的決定, 給約翰打完針之後,那個老頭痙攣的身體終於慢慢地平靜下來。而一旦他沒了動靜, 勘探隊員們也喘著粗氣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隻不過,他依然顯得有些神誌不清。
“嗬嗬……異種……會死……我們……都會死……”
他垂下頭, 目光渾濁得像是已經死了好幾天的魚,他不斷發出含糊的嘟囔,最後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簡直就像是噩夢。”
布萊斯在林希身邊, 看著其他人把已經昏迷過去的約翰從餐廳運了出去, 然後林希聽到他這樣怔怔地說道。
“是啊……”
林希輕聲回答道。
隻不過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問對方, 那噩夢究竟指的是忽然抓起斧頭企圖砍死林希的約翰·布朗森, 還是那群如同瘋子的勘探隊員——後者的亢奮甚至比約翰·布朗森更加顯得病態。
林希不曾因為約翰·布朗森的發瘋而感到害怕過,可當他想起剛才勘探隊員們的舉動,他卻覺得自己的背脊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沒有人想要繼續待在那樣的餐廳裡,或者說,沒有人想要在那樣一群人的包圍下談話。十幾分鐘後,林希與艾麗莎一起來到了布萊斯的醫療室。
這幾天布萊斯處理了許多在之前蟲子的襲擊中受傷的人,因此醫療室顯得有些淩亂,多次消毒後的空氣聞起來帶著一股金屬的氣味,也很不好聞。
嚴格說起來這地方的環境甚至可以說是惡劣,不過當布萊斯變魔術一般找出了兩顆咖啡膠囊並且用醫療液化機給另外兩人送上了兩杯咖啡後,林希便迅速地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有咖啡的地方即是天堂。”
林希珍惜地啜飲著熱咖啡,心中對布萊斯充滿了熱愛。
當然,每一次太空旅行的開始,航務局都會在飛船上儘可能地塞滿咖啡膠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再多的咖啡膠囊也不可能撐到回程的後半段。
這杯咖啡在如今的太陽神號上堪稱珍貴。林希很確定,若不是十幾分鐘前他差點兒被一個瘋老頭用斧頭砍成兩半,布萊斯一定舍不得把這樣的好東西拿出來分享。
“這是我最後的存貨了。”
布萊斯沒好氣地說道。
然後他看向林希,浮現在他臉上的那種表情讓林希有點僵硬——甚至連口中的咖啡似乎都沒有那麼好喝了。
“你知道嗎,布萊斯,一旦你板起臉來,就好像在這艘船上有顆核彈快要爆炸了。”
林希說,他企圖緩解一下氣氛,不過很顯然他的嘗試失敗了。
布萊斯還是皺著眉頭看著他。
“彆這麼嬉皮笑臉的,現在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時候……說實在的,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夠輕鬆一點,但上帝似乎並不打算給我這個輕鬆的機會,”布萊斯嚴肅地說道,“看到剛才餐廳裡的那些小夥子了嗎?還有我們那位忽然間開始發瘋的廚師長。好啦,現在我們都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你是說那些勘探隊員……”
林希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發現在潛意識裡他甚至不想跟布萊斯談起這個話題,因為他……他感到有些害怕。
一直以來林希在其他人麵前都顯得有些玩世不恭,畢竟他的口頭禪就是“不要想太多”,而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外人麵前透露出自己的恐懼與膽怯。
而自從太陽神號遷躍失敗後,他就一直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物嚇得心驚膽戰的。
比如說那尊奇怪的蘇努雕塑,亦或者是船上的那些勘探隊員。
天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還熱衷於與那些人打牌然後騙取他們手中的鎮定凝膠棒呢。
“還有其他人,比如說安藤夫婦,以及……剛才那位斧子先生。”艾麗莎補充道,她顯得情緒很是低落,畢竟她與約翰已經共事了許多年,如今卻看到他變成現在這樣。
一提起安藤夫婦還有約翰·布朗森,林希就覺得口中泛起一陣苦澀,而他確定這並非是咖啡的緣故。
他一下子就沉默了。
布萊斯點了點自己的終端,他將許多船員的日常生理報告展現在艾麗莎和林希的麵前。
“出於職業操守我本來不應該把船員的個人資料泄露給其他人。不過現在不是在乎這個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事情。”布萊斯盯著電子屏幕上的那些數據,明明已經仔細研究過很多遍,但每看一次,他都覺得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一些。
林希和艾麗莎一同盯著那些專業的數據和圖表。
“這些數據真的有什麼問題嗎?”
片刻後,艾麗莎投降了,她奇怪地問道。
“我真的不太懂這些專業的東西,但就我能夠看懂的那一部分來說,這些人看上去都很健康?啊,看看這個——”艾麗莎將其中一份個人記錄調到了眼前,“安東尼·裡奧,他在十多年前被人打碎的牙齒重新長了出來?”
“沒錯,他來我這裡就是為了把之前的假牙取出來,因為他的牙齒重新開始生長了。”
布萊斯陰沉地說道。
他的手指微動,更多類似的案例被投影到了另外兩人的麵前。
“頭發重新變得烏黑,舊傷愈合,原有的過敏症全麵消失……這些人的生理年齡幾乎全部都年輕了十歲以上。是的,我承認,如果光是看數據,我們這艘船都快要成為夢幻之舟了,哪怕是受傷最多的勘探隊員,他們的生理數據都堪稱完美——看看這個,科裡斯·盧卡,他今年三十一歲了,但自從遷躍失敗之後,他已經在這顆該死的星球上長高了足足十公分。”
“在太空旅行中,身高的增加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希忍不住輕聲地說道,但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辯解在這些事例麵前是多麼的虛弱無力。
“然而一個人的體內增殖和分裂期的細胞占比如此之高可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情。”
布萊斯點開了一張圖,那上麵密密麻麻都是細胞核增大預備增殖的細胞,剩下的則是連在一起已經分裂了的……
“老天,這玩意真惡心。”
艾麗莎的臉皺了起來,她厭惡地說道。
“唔,這些都是勘探隊員的活檢切片圖,船員們的稍微好一點兒,但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布萊斯又點開了許多張類似的圖,知道看到艾麗莎和林希都臉色微微發白,甚至隻是端著杯子連咖啡都喝不下去的時候,他才把那些圖片移開了。
“我現在非常懷疑,是食料袋中的某些成分與這顆星球上的某些物質起了反應。你也看到了那些人現在的樣子,不管他們現在的身體數據多麼完美,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布萊斯表情嚴肅地說道
“上帝啊,這就是你們讓我不要碰食料袋的原因……”林希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然後,他迅速地望向了艾麗莎,“那麼,我們現在要向全船通報這項事情嗎?這可不是一個小事故。現在太陽神號正在你的管轄之下——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的,塔蘭那家夥已經很久都不出艙門了,不是嗎?他的病非常嚴重。”
艾麗莎的臉色變了變,林希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為難的模樣。
“不,不行,我沒法那麼做。”
艾麗莎低聲說道,那語氣聽上去甚至是恐懼的。
“為什麼?我們的食物或者說這顆星球,正在讓我們的船員變異——”
林希大惑不解。
“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艾麗莎說,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神經質地看了看醫療室的大門,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簡直就像是擔心有人在外麵偷聽一般。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但是太陽神號的問題其實比你們知道的還要糟糕。聖約已經燒掉了我們大部分的燃料,如果我們不能儘快找到坐標然後遷躍回去的話,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被活活困死在這該死的鬼地方。而之前的飛船迫降,我們的食物倉庫受損是最為嚴重的。你以為塔蘭是為了什麼才那麼早就批準大家使用食料袋,原因很簡單,我們快要沒有食物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把這件事情宣布出來,我們壓根就等不到所謂的變異到來便會迎來內亂。”
……
那一天,當林希從布萊斯的醫療室走出去的時候,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也就是經曆了那樣一場密談,他才意識到,為什麼布萊斯和艾麗莎看上去對安藤夫婦的慘死並不是太在意。
畢竟,在整艘船的生存危機前,發生在那對夫婦身上的悲劇,也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如果一定要那場談話中找到一些讓人安心的信息來,大概就是關於那一尊蘇魯化石雕塑的事吧。林希至今還記得自己在安藤靜雄的房間裡看到那尊雕塑時,占據了他珍貴身體的驚悚感。而當艾麗莎和布萊斯提及船上許多人明顯惡化的精神狀態時,林希十分不安地提起了它。
林希總有一種感覺,那尊雕塑身上有種古怪而詭異的力量。隻不過,他的哥哥和艾麗莎顯然很難理解林希對那尊雕塑的忌憚……
“老天,嚇死我了,我之前還以為你隱瞞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說,莉茲其實是你殺的……”艾麗莎聽到林希隱瞞的事情隻是那尊蘇努雕塑後,看上去甚至鬆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語氣變得輕快了一點,“彆那樣看著我,隻是開玩笑而已……安藤靜雄對你撒了謊,自從那尊雕塑出了事故,唔,就是你知道的那個事故,塔蘭就讓人重新加固了它的密封槽並且將它挪到了他的私人倉庫去了。你知道塔蘭的性格,他的私人倉庫簡直就是太空中的銀行金庫。安藤靜雄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從塔蘭的倉庫裡把那尊蘇努化石雕塑偷出來。”
“可是我明明看見了……”
林希喃喃地說道。
“據我所知,在那場悲劇發生之前,安騰靜雄對蘇努的宗教忽然很感興趣,所以他向某個船員買了一尊手工雕刻的蘇努雕塑,我想你看到的就是那玩意了。”艾麗莎並不在意地說道,“那雕塑不過是安藤給莉茲買來安撫情緒的玩具而已。”
林希並沒有懷疑艾麗莎的解釋。作為副艦長的她,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刻,必須儘可能地了解所有船員的動向。如果她說安藤靜雄買了手工雕塑來糊弄莉茲,那麼他就真的這麼做了。
可即便是這樣,林希依然會因為自己心底的那一絲不安而坐立難安。
如果那真的隻是手工藝品,為什麼那一天在離開艙室後,安藤靜雄會那樣真情實感地苦苦哀求他呢?
以及,在林希的心底還有另外一個疑問。
安藤夫婦,約翰·布朗森,還有那些越來越怪異的勘探隊員……
布萊斯和艾麗莎堅定地認為所有的問題都出在了那些也許含有特殊成分的食料袋上,但……
真的僅僅是這樣而已嗎?
這種不安一直陪伴著林希,直到回到他自己的生活艙。
在看到房間裡的培育皿,正確的說,在看到“一號”時,林希總算感覺好些了。
他看見了“一號”重新在蘇努香木上築了一個新的巢穴。它是金黃色的而且形狀也比之前那個更加圓潤可愛,之前被“一號”仔細藏起來的那些“寶物”也被它重新刨了出來,安放在巢穴的底部。
做完這一切,對於一隻新生的蟲子來說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林希靠近培養皿時候,“一號”顯得有些疲憊,它正蜷縮在自己新建造地巢穴之中沉睡著——林希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它的翅膀如今是一種半透明的顏色,沒有任何多餘的斑點和色彩。
而更加讓林希感到欣慰的是,他檢查了自己離開之前放置在培養皿中的飼料碟皿,那裡頭是空的。
之前氣呼呼,大發脾氣的“一號”似乎是把培養皿中所有的飼料都老老實實吃光了。
“這樣才聽話嘛。”
林希微笑了一下。
“一號”聽見了他的低語,抖了抖觸須,立刻從巢穴中爬了出來。
它儼然已經忘記了不久之前跟林希鬨的彆扭,在看到他之後立刻就抖開了自己的翅膀興致勃勃地舞動起來。
隻不過這一次它的翅膀非常小心地避開了新建好的巢穴。
林希久久地看著“一號”,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了溫水中一般慢慢變得舒展起來。
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不詳和危機的世界裡,似乎隻有他房間裡的這一角是可以喘息的。
而也隻有在看著“一號”時,林希才會暫時忘記自己正在麵臨的煩惱,變得稍微輕鬆一點。
也許就是因為精神壓力太大而導致的行為失常,又或者真的是對星蝶的憐愛讓他暈了頭。
等林希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推開了培育皿頂部,然後把手伸了進去。
他輕輕地摸了摸“一號”那仿佛金屬一般堅硬冰涼的軀體和它那對巨大的翅膀。
按照安藤靜雄的筆記上的記載,如果星蝶對他有一絲一毫厭惡的話,這個時候他的手指已經直接變成了兩截。
不過這樣的事情當然不可能發生。
“一號”一看到林希打開了培養皿,瞬間就變得更加活躍了,它繞著林希的手腕飛舞個不停,最後乾脆直接停在他的手背上,它一動不動,隻有頭頂微微卷曲的觸須在抖個不停,簡直就像是在嗅聞他身上的氣味一樣。
“好乖。”
林希看著它那對紅色的小小的眼睛感慨道。
“你要是一直這麼乖就好了……”
他輕輕地說道。
……
當天晚上——
在林希的腳下幾十米的底層甲板,船員禁閉室內,約翰·布朗森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從藥物帶來的昏迷中緩緩清醒過了過來。
他的身上掛著沉重的電子鐐銬,還有幾根輸液管直接戳在他的肉裡,輸液管的另一頭連接著一些淡綠色的藥瓶。
約翰渾濁的眼睛聚焦了很久才看清楚那些藥瓶瓶身上的名字,都是一些強效的鎮定藥物。
這些藥物通常都有著嚴重的副作用,但在這一刻,約翰·布朗森卻不得不對這些藥物的效用心生感激。
在強效鎮定劑的作用下,他總算可以從那種瀕臨崩潰的瘋狂狀態中抽回一點神智,當然,也隻是一點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