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天啊。”
林希僵硬地站在“一號”的蛹殼前麵與那隻紅色眼睛麵麵相覷。
“你活著。”
他不由自主地低喃道。
“……你真的活著。”
雖然早就已經感覺到“一號”還在蛹殼內部繼續蛹化,但隻有在這一刻,林希才徹徹底底地放下了心來。
“一號”的眼睛細微地顫動了一下,似乎是在應和他的話。
林希重新靠近了它。
隔著這樣一層薄膜與“一號”對視的感覺很奇妙。
雖然完全無法看清楚那隻蟲子如今的模樣, 但光是這顆眼珠就足夠證明“一號”如今的樣子一定與它之前完全不一樣。
林希簡直好奇極了, 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知道“一號”如今的模樣。
畢竟, “一號”的蛹化和改變是那樣的奇妙而且獨一無二,安藤博士的筆記中也從未對它這個階段有過任何的記載。
接下來一整天, 林希都任憑自己待在“一號”的蛹殼旁邊,他在那裡完成了一些在如今說起來已經可有可無的工作,偶爾他也會與“一號”說說話。
在他說話時, 大部分時侯一號都會對他的話語做出積極的回應(偶爾林希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這隻正在蛻變的外星蟲子, 其實真的能夠聽懂他的意思),不過也有的時候, 那躲藏在薄膜後麵的紅眼睛會變得有些暗淡和木楞, 它在蛹殼裡睡著了。
每當這個時候, 林希就會不由自主地盯著“一號”朦朧的紅眼睛, 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雖然林希的理智也知道,如今的“一號”在其他人的眼裡大概是十分可怕的:之前歐尼和布萊斯的各種反應早就提醒了他這一點。但對於他來說,與“一號”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他自從太陽神號遷躍失敗以來心情最為平靜的時刻——甚至在地球上時候他也不曾感受過如此深刻的平靜與放鬆。
或者說……自從那一聲槍響讓薩維爾離開他之後, 林希就再也沒有真正地開心過了。
大概也就正是因為“一號”的全新蛻變, 還有那種充沛的活力, 讓林希久違地感到了安心。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那間簡陋的艙室之後,林希竟然破天荒地主動從置物架的深處找到了那被自己封存已久的全息投影記錄儀。
冰涼的金屬沉甸甸地壓在林希的手心,他手中捧著全息投影記錄儀在床邊坐了很久,但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將那小小的金屬盒子打開。
不過,即便是這樣,有關這枚全息投影儀,還有那個男人的一切,早已鮮明地在林希的腦海中不斷地回放了起來。
林希垂眸看著手中已經隱隱有些氧化跡象的記錄儀,胸口有種微妙的悵然之感。
這是當初薩維爾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資買來的禮物,他穿著最鄭重的衣服,鄭重其事並且有些生硬地在鏡頭前麵錄著那些全息錄像。
而林希當時正穿著亂七八糟的睡衣,窩在一旁的沙發上,抱著毯子笑著看著這樣的薩維爾。
薩維爾從來都不是那種適合出現在鏡頭前的人,雖然年幼時遭受的那些虐待還有心理創傷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但是在林希之外的人麵前,他總是因為緊張而顯得格外冷漠——林希總是大笑著說那是薩維爾那張臉的錯。而薩維爾會因為林希毫無保留的讚美而變得手足無措。
這就是塞維爾,一個有著與冷峻外貌截然相反的溫柔靈魂的男人。
也是林希這輩子唯一真正的愛過……乃至一直到現在都深愛的男人。
“哢——”
一個不小心,林希終究還是碰到了手中那台記錄儀的開關按鈕。
在輕微的電流聲中,薩維爾的身形一寸一寸出現在了空無一物的空氣中。
隻要不伸手碰觸,他看上去宛若真人……而此時此刻,他就在這裡,在林希觸手可及的位置。
“林希……”
他微笑著朝著林希的方向說道,就連那帶著愛意的雙眸都是如此栩栩如生。
【“求求你,彆笑了,你讓我真的緊張起來了。”】
他帶著些許苦惱意味地聲音伴隨著他柔和的笑意在林希的艙室裡回響起來。
林希的肩膀微微一抖,他本能地將手伸向了記錄儀的按鈕,想要把這令人心痛的影像關掉。
但他嘗試了好幾次,微微顫抖的手指卻始終按鈕上沒有辦法按下去。
【“……啊……就當是一個測試?我,我隻是覺得也許我們可以把我們之間的事情記錄下來……說不定之後你會用得到?”】
記錄儀並沒有錄下林希當時說的話。
林希唯一能夠聽見的隻有薩維爾那帶著些許羞澀的解釋。
當時的他……當時的他說了什麼呢?
【“拜托,薩維爾,你說得我好像是那種懷舊的老頭子,誰會有事沒事地觀看自己的全息投影?也許等到我們兩個五十歲的時候,我會願意做這種蠢事,但是我現在還年輕得很,求求你,放過我吧。”】
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很年輕……
林希仿佛能聽到自己身體裡的那個聲音在輕聲地說。
他有最愛的人,有一個完美的家庭,一段甜蜜得仿佛能流淌出蜜汁的戀愛,以及一個看似光明幸福的未來。他把那樣珍貴的幸福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並且以為自己會一直擁那明亮溫暖,宛若美酒一般令人沉醉的一切。
而他的傲慢最終讓他付出了代價。
事到如今,他隻能全身僵硬地坐在又小又破的飛船艙室裡,看著與他那在多年前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戀人,在機器的作用下衝著他溫柔微笑。
而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沒法做。
【“咳咳……嘿,小希……好吧我知道我在你心底就是一個老古董,但是……這就是我,不是嗎?”】
在林希逐漸變得濕潤的視野裡,薩維爾的自言自語還在繼續。
【“讓我來想想我應該錄些什麼……林希,拜托,不要這樣,你讓我分心了……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說的是……”】
【“我愛你。”】
原本帶著不自在又很羞澀的男人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明明隻是為了測試全息投影記錄儀的一段試拍,可他卻像是在準備求婚一樣認真得不可思議。
【“我會一直愛著你,直到永遠——”】
“啪”的一聲,全係投影儀的光線倏然間暗了下去。
“不——”
林希看著薩維爾的聲音從空氣中消失,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呼。
然後,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手中這台老舊的機器又一次地出故障了。
如今那小小的金屬立方體上沾染著一些液體,那是林希不自覺中流下來的眼淚。林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手忙腳亂地用袖口擦去記錄儀上的淚水。
隻不過就在這過程中,一些細小的金屬零件劈裡啪啦地從金屬儀器的各處跌到了地上。
林希嚇了一跳,原本完全沉浸在悲傷中的心瞬間縮緊。
他心驚膽戰地將那些零件從地上撿起來,再認真觀察了一番全息投影記錄儀——
“該死的‘一號’!”
林希發出一聲咒罵,臉色瞬間就黑了。
他很快就發現,那些零件之所以會鬆動……是因為有更多的固定用的部件早在這之前就已經從機器的主體上消失了。
而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多天以前,那些被“一號”墊在窩底的金屬零件。當時的他一直很奇怪這些金屬零件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明白那隻小蟲子到底是從哪裡找來了那些零件更想不通為什麼他會覺得那些零件眼熟。
而所有的問題都在今天的這一瞬間得到了解答。
那些金屬部件正來自於被他放置在置物架深處的全係投影記錄儀。
林希:“……”
他忽然間覺得也許自己之前對於“一號”確實太溫柔了一點——他內心原本格外澎湃的憐愛之心,在這一瞬間蕩然無存。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許也正是許多天前“一號”的搗蛋拯救了這個晚上的林希。至少他終於有一次,可以不用徹夜徹夜重複看著薩維爾的全息投影,然後痛苦得完全無法入睡。
因為全息投影儀的故障,林希得以順利地躺在了床上然後在胡思亂想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隻不過即便是這樣,林希在這天晚上的睡眠質量依舊很糟糕。
他的夢斷斷續續的,大多數都是關於薩維爾與他當初的那點事。
他不僅夢到了當初薩維爾在他麵前錄下那些全係投影錄像時的事,還夢到了薩維爾生命的後期那副神神道道,非人似鬼的言行舉止。
布萊斯總以為那個時候的林希是沉睡的,薩維爾的猶豫和布萊斯的及時趕到阻止了那場悲劇,但布萊斯永遠都不會知道,在薩維爾將他灌醉後企圖殺死他的那一瞬間,林希竟然莫名其妙地清醒了過來。
他可以那樣鮮明地感受到自己戀人身體澎湃的刻骨殺意。林希本來可以醒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阻止薩維爾想要做的那件事情,但是……他太疲憊了,甚至覺得如果能夠讓已經被自己腦海中那些妄念逼瘋的薩維爾有片刻安寧也不錯。所以自始至終,林希隻是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宛若一名真正的已經酒醉到不省人事的醉鬼。
但薩維爾最終還是沒有下手,那並非是因為他的猶豫,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下手。林希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他在薩維爾的槍口下假裝酒醉的那個時候,除了殺意之外,林希竟然還深深地感覺到了來自於薩維爾的愛。
那份愛意自始至終都是灼熱而濃烈的,它從未有過任何的改變,無論薩維爾是在清醒時……還是在他瘋狂時。
在那一天……林希分明感覺到了薩維爾的槍口幾次對準了他然後又離開……
最後,觸及到他皮膚的,隻有薩維爾冰冷乾燥的手指。
薩維爾的眼淚落在林希的臉頰上,**辣的,然後順著他的臉頰滲到了林希的嘴唇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