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醜六向顏珋告辭。兩壇美酒之外,還同顏珋換了一盒果乾三盒飴糖。不管情願與否,她現在都是族群的首領,照顧族內幼兒屬分內之事。
“回去後得告訴那幾條小魚,沒事彆在海底亂挖東西。”
看一眼又捧起食盒的女鬼,見她幾筷結果一條妖魚,醜六頭皮有點發麻。一隻水鬼吃起東西比餓死鬼還凶,不是親眼見到,簡直無法想象。
回憶白天那個架勢,她都有點後怕。
萬一對方吃不飽,難保不會趁顏珋被畢方絆住,撲上來把自己嚼碎吞了。
這隻水鬼沒走之前,她還是少來客棧為妙。
醜六前腳剛走,庚辰也告辭離開。
顏珋送出門外,站在琉璃燈下,朦朧的光灑在身上,似罩上一層光暈。
庚辰腳步微頓,開口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視線掃過顏珋,雙眸縮成狹窄的豎瞳,握緊手中長劍,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顏珋環抱雙臂靠在門邊,目送庚辰背影消失,拇指按上下唇,微微用力。腳邊感受到一團溫暖,低頭看是撒嬌的小狐狸,不由得輕笑。捏著白尾的後頸提起來,在手中團成一團,轉身返回室內。
當夜,陰兵輪番看守鬼火,連長本想去抓妖獸,卻被顏珋攔住。
在安市之內,判官鬼差忌憚他和庚辰,不會對這支陰兵如何。一旦走出安市範圍,難保不會遇上麻煩。
縱然陰兵身負功德,不懼怕地府眾人,同判官也能打得有來有往,但他們終歸還是要投胎,結下太大的梁子,對今後並無益處。
“投胎啊。”連長坐在桌旁,抓起酒壇灌下一大口,周身黑氣湧動,不如平日裡陰森,反倒有一種淒涼之感。
“成鬼幾十年,整日想著給死去的弟兄報仇,讓叛徒得到報應。投胎,咱們還能投胎,那些和鬼子兵同歸於儘的弟兄再也不能了……”
鬼不會喝醉,連長卻醉了,數十名陰兵也是酩酊大醉,被顏珋送上二樓,整夜能聞令人心酸的鬼哭。
女鬼留在一樓,連吃五條妖魚,僅僅六分飽。最終克製住自己,沒有繼續動筷。取袖中絹帕拭過唇角,又解下一隻荷包,倒出五枚晶瑩剔透的琥珀珠,內裡裹著的竟然都是百年妖丹。
見顏珋麵露詫異,女鬼不願他誤會,開口解釋道:“店家莫要多想,這些都是河魚妖丹,且是吞噬孩童作惡多端的惡妖,並非海中之物。”
“河魚?”
“正是。”女鬼頷首道,“我葬身之地實非海底,而是河中。”
女鬼將琥珀珠送至顏珋麵前,將自己生前遭遇娓娓道來。
“我是前清光緒年間生人,曾祖和祖父都是秀才出身,做過縣令身邊的幕僚師爺。父親沒有讀書的天分,在家鄉經營百畝良田,還開起一家綢緞莊和一家飯莊。”
回憶起童年往事,女鬼麵上帶笑,縱然黑氣不散,予人的觀感卻變得柔和起來。
“我是家中長女,出生在冬日,恰逢一場瑞雪,父親為我取名頌雪。我之後,母親再未生育。父親納兩房妾,也僅添一女,比我小兩歲,同樣生在冬日,取名詠梅。”
“詠梅自幼聰慧伶俐,極討父親喜歡。她嚷嚷著要去學堂,父親也依她。”
說到這裡,女鬼的神情慢慢變了,像是籠罩一層陰雲,再不見半分溫暖。
“我十四歲定親,十七歲出嫁,隔年隨夫家搬到省城。”
“當時大清朝已經沒了,丈夫有留學背景,在政府出任官職,家世水漲船高。我的娘家僅為鄉紳,且我三年未有所出,婆婆時常不滿冷言,家中下人看臉色行事,也多有怠慢。”
“那時我日子雖難,卻也並非過不下去。總記得母親教導的溫和恭順,總想著哪怕是一顆石頭,用心焐也能焐熱。”
女子深情哀傷,哀傷中更有幾分戾氣。
“然而,我想的,和他人想得完全不同。”
“怎麼?”顏珋斟一盞熱茶,送到女子麵前。茶香嫋嫋,熱氣升騰,白紗般朦朧女子的表情,僅有雙眼愈發鮮紅。
“我夫名宗章,沈宗章。早年往東洋留學,習得新式文化,不喜舊式女子。娶我不過是為我父承諾的銀元,為前程需銀錢周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