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做人還是做鬼, 錢寶來都是缺口鑷子,愛財如命的性子。
活著做人時, 他是三更歇四更起, 天不亮就帶著長工和短工下地。平日裡錙銖必較, 恨不能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不是農忙時, 一天就吃兩頓飯,頓頓鹹菜窩窩頭。
偶爾炒個雞蛋改善生活,還要叮囑媳婦多放鹽, 夾起來指甲蓋大的一塊, 鹹得齁嗓子, 照樣配著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要是家中不富裕, 他這樣做倒也無可厚非。關鍵是他家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富戶, 藏在地窖裡的大洋金條, 存在庫房的小麥大豆,養在圈裡的大個牲口, 新蓋的青磚大院, 每一樣拿出來,同鄰村的富裕人家相比都是數一數二。
他這樣精打細算,甚至於斤斤計較地過日子,沒少被人背後嚼舌根, 被套上“守財奴”的外號。
矛盾的是,每當豐收時節, 田地裡忙碌起來,錢寶來又會大方得讓人意外。
長工短工都有工錢, 還得管飯,再摳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克扣。
以錢寶來的性格,大魚大肉自然是少見,但窩窩頭二米飯絕對管夠。隔三差五,炒鹹菜裡會有些肉丁,土豆湯裡還會飄著點油花。
這樣的夥食絕對算不上糟,哪怕他鐵公雞的名聲在外,照樣有不少人樂意到錢家乾活。
錢寶來的媳婦是個潑辣性子,模樣俊俏又能乾,沒少和不孝順的哥嫂乾架,把對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娘家時就有厲害的名聲。
錢寶來一眼就相中她,帶著禮物托媒人說項。媒人知曉他的來意,半晌反應不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樣性子的兩個人,日子真能過到一起去?
非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早晚砸了灶台上房揭瓦。
可她就是做這行當的,人家帶著禮物上門,總不能說自己辦不到,趕緊拿上東西趁早回去。遇上錢寶來鐵了心要娶趙翠,隻能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了臨村,走進趙翠家大門。
讓人跌破眼鏡的是,趙翠見媒人上門,知曉對方來意,聽到提親的是錢家村的鐵公雞,竟沒有拒絕,直接朝父母點了頭。
能說成這樁親事,媒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離開時像踩著棉花,走路都在飄飄悠悠。
趙翠出嫁時,十裡八鄉之內,無論夠得著還是夠不著的親戚都來觀禮。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鬨的心思,想看看錢家村鐵公雞怎麼娶媳婦。
讓眾人失望的,錢寶來一改平日作風,打開自家大院的門,開席三十桌,甭管平日裡關係如何,隻要是來祝賀,哪怕你沒帶著禮,都能上桌吃席。
席麵有魚有肉,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香味。
巴掌寬半指厚、顫巍巍油光光的肥肉片子碼在大碗裡,整條的鯉魚冒著熱氣,排骨燉土豆香味誘人,成-人拳頭大的發麵饅頭裝在筐裡,蓋布揭開,任由你敞開肚皮去吃。
每桌還有一壇酒,提前兩天從縣城拉回來,泥封拍開,酒香四溢,老少爺們全都紅了眼睛,不用杯直接上碗。
當時的熱鬨場景,哪怕過去幾十年,錢寶來仍是記憶猶新,做鬼都沒能忘記。坐在客棧裡和顏珋念叨,禁不住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嘴邊兩撇老鼠胡都翹了起來。
“當時的席麵,往後數二十年,附近五個村子裡都是獨一份。”
錢寶來坐在椅子上,抄起旱煙袋磕了磕,這是他的習慣,即使做鬼也改不掉。
“成親那天晚上,揭開紅蓋頭,我媳婦那個俊,還朝著我笑,我心裡頭高興啊,恨不能往院子裡跑幾圈……”
錢寶來嗬嗬笑著,眼睛都樂得眯成一條縫。
受他的情緒感染,顏珋微微一笑,手執茶壺,斟一杯鬼茶送到他麵前。
錢寶來剛要接過,忽然想到什麼,遲疑道:“店家,這不要錢吧?”
他兒女儘喪,身後沒有香火,又不像其他鬼有本事,實在是囊中羞澀。
“不用。”顏珋淺笑,見錢寶來迅速鬆口氣,一副占便宜的模樣,愈發覺得這個鬼有意思。
連喝三杯鬼茶,錢寶來放下杯子,一口氣吃下半盒點心,終於心滿意足地抹抹嘴,繼續向下說。
“我問過我媳婦,我這樣的名聲,她怎麼就點頭樂意嫁?”錢寶來咂咂嘴,回憶起早年間的事,臉上儘是傻笑,配合他的五官,實在是有些辣眼睛。
“我媳婦裹著花棉襖,烏油油的頭發盤起來,圓臉盤大眼睛,那個俊哪!聽到我的話,直接一腳把我踹下炕,瞪著眼睛揪我耳朵,說我再胡思亂想,今晚就讓我去睡豬圈!”
“說話那個利落乾脆,又俊又厲害,我這個心肝蹦個沒完,都要從腔子裡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