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泉晦澀的目光劃過了床單上的褶皺,劃過了那被風燭掀了一半的被子,劃過了本該放著室內拖鞋的地麵,最終落到了風燭先前靠著的那張沙發上。
他沒有去彆處尋找風燭。
哪怕此刻殿內的一切都顯示著風燭或許正在酒神殿的其他地方閒逛,但重泉卻依舊肯定——風燭已經離開了這裡。
至於他如此肯定的理由……因為他了解風燭。
風燭八歲那年借由他算計夜荒時,重泉已然隱有所覺。如果是旁的什麼人這麼做了,即便重泉對這些事毫無興趣,也會讓對方知曉利用他的後果是什麼。
然而那時候的風燭偏偏沾儘了年幼的光。
即便第一宇宙弱肉強食慣了,卻依然會如其他宇宙那般對未成年者網開一麵。
因此,重泉反而稍微有些欣賞起了風燭的膽氣來。
他在風燭九歲時,根據這個小崽子的配方讓人釀出了龍舌蘭。
隻一口,龍舌蘭那種宛如荒漠般的苦澀與辛辣便使得重泉難得記住了這種酒液。
大抵是真的偏愛這種酒液的口感,重泉那惡劣的占有欲再度發作起來。
所以同年,他便在酒神殿主殿後麵的荒蕪花園裡種下了大片大片的龍舌蘭。
因為他想親手釀成他所偏愛的酒液,而這也是他第二次起了親手釀酒的心思。
——至於他首次想釀之酒,名為風燭。
第十宇宙終究太過無趣。
所以當年的重泉無聊到冷眼看著風燭掙紮求生,看著他於苦難與災厄中緩緩發酵蛻變。偶爾當風燭向他詢問些什麼時,重泉也會漫不經心地教導幾句,權當是為這壇難得的酒液添上些許輔料了。
那是他首次將人看作酒液,然後等待著對方年複一年變成最完美的模樣。
在那段昏昏沉沉的歲月裡,他對風燭姑且算是另眼相看,但終究僅此而已。
在那段醉生夢死的光陰中,他對龍舌蘭勉強稱得上偏愛,但也不過是偏愛罷了。
然而在風燭成年後拒絕他橄欖枝的那一天,他所有的居高臨下、他所有的遊刃有餘,似乎都被這個剛成年的小崽子攪得天翻地覆。
那天之前,重泉對風燭根本從無念想。
那天之後,他卻知道了何為驚心動魄。
說來也可笑,饒是傲慢如重泉也為此而垂死掙紮過。
在風燭調出那杯“九泉”之後,重泉已然感覺到自己在劫難逃,他卻仍舊將那葵百合酒杯裡的酒液悉數傾倒在了風燭的手上。
神明的神格無法作用於他們自身的弱點。
然而那時的結果卻是——風燭的傷口被他治愈了。
風燭並未如他所想那般,就這麼成為了他的致命弱點。
那一瞬間,重泉僅存的理智強行壓下了他心底所有的動蕩。
他以為自己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於是他繼續將風燭當成了掌心之鳥,於淩晨時分在花園裡陪著一牆之隔的鳥雀,等著他終有一日停留在自己的掌間。
即便他裝著偶遇將人帶入自己的酒窖,他也未曾察覺到自己已然有些神魂顛倒。
然而當重泉在諸神聚會上看到風燭身披告死鳥長袍的刹那,那些驟然湧起的沸騰惡欲終是無聲地對他宣告:
自始至終,他才是被束縛最深的囚徒。
而風燭,便是那個讓他束手就擒的囚牢。
最終,重泉選擇了忍耐。
他為了讓這隻告死鳥棲息在自己的枝頭,破天荒地選擇了一退再退。
然而到最後,風燭卻還是飛走了。
這樣的認知使得重泉神色冷漠地閉了閉眼。他按捺住心底似有似無的失控感,然後打開智能對昨夜在諸神星上的所有神明發出了一段語音信息。
他那低啞的嗓音幾乎在同一時刻回蕩在一眾神明的耳畔:
“從此刻起,禁止任何飛艇離開諸神星。”
“已離去者,即刻返航。”
“但凡發現風燭蹤跡者,要麼直接稟告我,要麼將他帶回酒神殿。”
“因為……那是我新任的從屬官。”
重泉沒管自己這段話在諸神間引起多大動蕩,他隻是淡淡地看著智能上顯示的00:02,然後再度走向了那個龍舌蘭花園。
他曾以為自己不會落得夜荒那種地步。
夜荒為風燭捧上了肋骨,獻上了死亡。
而身為酒神的他,看起來似乎什麼也沒失去。
但那終究隻是看起來罷了。
如今的他真正剩下的,大抵隻有那無法壓抑的傲慢以及那岌岌可危的野心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夜荒的境遇何其相像。
然而那些夜荒所給的,同為三主神的他也同樣能給予風燭。
——他曾是夜荒的從屬官,死神的告死鳥。
——但今日起,他會是他的從屬官,他的龍舌蘭。
龍舌蘭十二年一熟。
重泉走進花園之後,便以它的根莖釀造著酒液。
他是酒神。故而在他神力的作用之下,那個寫著“100°”的空酒瓶瞬間溢滿了新釀成的龍舌蘭之酒。
釀好之後,重泉並未立即飲下這瓶烈酒。
他隻是從空間裝置裡拿出了一個嶄新的酒杯。
隨著重泉將酒液倒入酒杯之中,酒杯杯壁上雕刻的花紋也隨之露出了完整的輪廓。
——那恰恰也是龍舌蘭。
重泉送風燭的那套酒杯共有十個,但他卻隻贈與了對方九個。
而此刻他手中的這個酒杯,正是當初他那未曾送出的第十個。
重泉神色嘲弄地看著指間的龍舌蘭。
他從酒杯看到酒液,最終嗤笑著將其一飲而儘。
酒液裡裹挾的苦澀與辛辣似是將他之前在酒池裡被灼燒的那份痛楚悉數喚醒,甚至它使得這份痛楚愈演愈烈、以至於燒得他心神動蕩、頭疼欲裂。
龍舌蘭十二年一熟。他也對風燭另眼相看了十二年。
重泉原本想將他手中這瓶酒液贈予風燭,他甚至於不久前親手寫下了那張標簽貼在了瓶身上。
因為風燭正如龍舌蘭一般。
他之所以在瓶身上寫著“100°”,是因為酒神重泉此生絕不會醉,而那100°的酒本來也絕會不存在。
但那若是如同風燭一般的龍舌蘭,以上兩者便皆可打破。
——他不過是想告訴風燭:
——他是他此生唯一會醉的酒。
之前重泉對龍舌蘭僅僅是偏愛而已。
但當此刻龍舌蘭與風燭劃上等號以後,他對它便不再是簡單的偏愛足以形容的了。
花園裡的重泉就這麼看著手中的龍舌蘭酒杯,許是看得久了,他竟又想起了龍舌蘭那個“為愛付出一切”的花語。
一時間,他也分不清究竟是這種花的花語更可笑些,還是當初那個因為它的花語而未送出指間酒杯的自己更可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