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捏著木雕的手指起了微微的涼意,奚平耳邊一下炸起了無數雜音,他激靈一下要縮回手……未果。
太歲控製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木雕。
“平心靜氣,”太歲說道,“入定,你不是學過了嗎。”
奚平努力忽略著耳邊的動靜,閉上眼,凝神於眉心。他眼前不同的圖景飛快閃過,一刹那間,奚平與無數雙或渾濁、或黯淡的眼睛對視又分離,最後,停在了少女那雙顏色略淺的杏眼上。
找到阿響了。
阿響遞給春英一壺水――春英方才不歇氣地罵了半炷香的街,把不安好心的鹹魚伯祖宗十八代挨個揪出來玷汙了一遍,那老賭棍躲在屋裡裝死,連個屁都沒敢放。
然而這樣暢快淋漓的一場大罵噴完,她倆心裡卻都沒鬆快多少。
春英帶著小姑娘奔波了一天,她人麵廣得難以置信,整個南郊,好像跟誰都能搭上關係。然而即便如此,她們依然一無所獲,隻打聽到此事由京兆尹親自督辦,抓去的人都已經下了大獄。
春英還找了南郊碼頭上一個姓呂的工頭,那人總吹噓他有個在城防裡當兵的小舅子。此君是個有名的色中餓鬼,見了春英,乜斜著眼將她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個遍,卻也在聽問能不能找人疏通關係時把哈喇子收了回去:“說什麼呢,廠區出這麼大的事,連大掌櫃都一並要治罪,你一個婦道人家,可彆去找那個死!”
眼看天色晚了,春英給阿響買了一碗麵,自己沒吃,坐在旁邊皺著眉發愁。
春英對阿響和她爺爺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能脫口叫出爺爺的名字和他在老家的外號,知道他們爺兒倆住哪。可阿響來金平已經大半年,卻完全不知道爺爺認識這麼個人,便忍不住問道:“春姨,你和我爺爺怎麼認識的?”
“關你屁事。”春英沒好氣道,“吃你的飯。”
等她吃得差不多,春英又說道:“吃完自己回去,你爺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家把你那身衣服換下去,你爺既然把你充男娃養,你就繼續當男娃――反正你那醜逼樣子也瞧不出公母來。”
阿響沒吭聲,不想招惹她。她感激這萍水相逢的女人,不想對春英有任何不好的想法,可這位春姨實在是不說人話,要想在這張狗嘴下心平氣和,非得有佛祖的修為不可。
春英說完,給麵攤主放了一排大子兒,又想起什麼,回頭扔了顆小銀珠在阿響麵前,一言不發地走了。
很久……記不清多少年前了,那會兒她還不如阿響這小丫頭大,爹娘都死了,逃荒逃到了陵縣。那年江南下了場罕見的大雪,把天地都凍上了,她親哥為了活命,把她賣了二兩銀子,給老地主當小妾。
老地主家的二少爺是個讀書人……不太聰明,吭吭哧哧地讀了小二十年,毫無建樹,但心眼很好。碰上這事,傻少爺感覺自己老爹挺不是東西,就支了二兩銀子叫家人去交差,將她“買”了下來,叫她幫著做了一冬天的雜活,以工抵債。
開了春,傻少爺把賣身契還給了她,跟她說:“老頭子快不行了,我大哥不見得能容下我,就不留你了。你伶俐,乾活是把好手,以後去寧安、去金平都好,給大戶人家幫傭,慢慢熬,未必不能掙份體麵。貴人家的老媽子比咱們鄉下的大小姐還金貴哩。”
二少爺大名魏鵬程,倆月背不下一首七律,當地人都叫他“魏二傻”。二傻缺心眼,卻生了一雙柳葉眼,眉上與眼角各有一顆顯眼的紅痣,十分俊俏,給了春英這輩子最安逸的一個冬。
時隔多年,他在金平南郊瞪著那雙昏花的狗眼跟她打聽路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紅痣……隻是沒臉敘舊。
放你娘的狗屁魏二傻,“掙份體麵”哪那麼容易?少爺還不是都晚景淒涼了!
春英打發了阿響,整了整衣襟,又去敲了呂工頭的門――工頭平日為乾活方便,都住運河邊,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他們一般能有個小院,比睡大通鋪的苦力強多了。
姓呂的開門一見她,眼裡就冒了賊光:“這怎麼說的,春英姐姐不是給多少錢都不接我的活麼?”
春英沒言語,笑盈盈地抹了抹鬢角。
呂工頭想起了什麼:“你下午說的那事可不成。”
春英款款地走上去,朝他臉上吹了口氣:“真不成?”
“真不成,我……”
春英一隻手抵在他嘴唇上:“那我要讓你……笞在臉上呢?”
呂工頭眼神閃爍半晌,咽了口唾沫,閃身讓春英進了門。
“嘎吱”一聲,木門關住了運河的濤聲。
街角的阿響蜷在背陰的角落裡,咬住牙,指甲幾乎陷進脖子上的轉生木牌裡。
奚平驀地睜開眼,掙脫了暗無天日的人間:“前輩,你有辦法嗎?沒有你就放開我的手,我寫信告訴我祖母和我爹……”
太歲:“哦,那你準備怎麼和令尊解釋呢?”
奚平腦子轉得快極了:“就說是在潛修寺裡不小心碰了什麼仙器看見的,我爹是凡人,仙器什麼的他一點也不懂,隨便編一個他也不知道真假。”
太歲心想:那想必是另一塊白玉咫尺的主人了。
奚平:“前輩你放心,我從小編瞎話糊弄我爹沒讓他看出來過,快放開我,她們……”
“噓,”太歲封住了他的嘴,又強行令他合上眼,“彆吵,等著。”
奚平口不能言,心裡還在沒完沒了地喊“前輩”。
“還等什麼啊?你不是說她算你門徒嗎?前輩!前輩!再等大姑娘小姑娘就玩完了!”
太歲不再理會他。
轉生木那一頭,阿響又開始病急亂投醫地求告神明。
離她三十步的地方,男人夾雜著汙言穢語的咆哮、鞭子的脆響與間或幾聲壓抑不住的慘叫從門縫裡流出來。
諸天神魔慈悲平靜地注視著她,不回應她,聽她絕望地賭咒發誓。
她耳邊似乎傳來幻聽:你生前命、死後屍、如今身體發膚、將來靈台元神,都給我嗎?
“都給你,”她想,“我什麼都給你,幫幫我啊……”
然而她抬起頭,發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阿響終於忍無可忍地抄起一塊磚,朝呂工頭的木門砸了過去 ……
混亂的夜色裡見了血,血塗在轉生木牌上,將少女“什麼都給你”的誓言印在了上麵。
血一浸入轉生木,奚平就覺得木雕上傳來溫熱的觸感,與此同時,阿響胸前的神牌上閃過一行字:
大火不走,蟬聲無儘。
奚平眉心的畫麵分崩離析,阿響不見了,他對上了一雙男人的眼睛。
那人高大孔武,身上穿的竟是城防軍的甲。奚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男人臉上閃過狂喜,衝著他喃喃道:“太歲!”
“前日從南郊廠區抓的,名叫魏鵬程,”太歲簡短地吩咐道,“我們的人。”
那男人激動道:“是!大火不走,蟬聲無儘。”
緊接著,城防兵也不見了,奚平又對上了一雙老人帶著白翳的眼。
太歲道:“運河碼頭呂真,辱我門徒,殺了。”
森冷的殺意撞進奚平耳朵,他一激靈。
下一刻,太歲放開了他,奚平掌中轉生木落了地,所有雜音、畫麵都消失了。寂靜的丘字院裡,隻有木雕在地板上翻滾的動靜。
奚平手指微顫。
他原想著搞到轉生木,借著幫那小姑娘撈人的機會,或許能傳些信息出去……
“前輩,”好一會兒,他低聲問道,“你這麼神通廣大,為什麼不早出手?”
“神跡是要在窮途末路時,傾其所有才能求來的,”那邪祟緩緩說道,“輕易就落下,對彆人豈不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