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城郊外走一遭,白雲立馬變蒼狗,龐戩覺得自己鼻孔都給熏灰了。
他麵沉似水地恭送了累得快吐舌頭的聖獸,然後糟心地轉頭,看向這些沒用的聖獸們刨出來的“成果”――逮住了一幫挖墳的,端了幾個專賣人血饅頭、屍油和禁藥的黑店,從犄角旮旯裡翻出好幾具已經發臭的暗娼屍體,在狗窩裡撿了一把嬰兒骸骨……光腿骨就好幾根,還不是一個人的。
整個南郊就像個藏汙納垢的大泥潭,石子滾進去,連一點痕跡都找不著。
龐戩噴出一口濁氣,剛要說話,就聽見遠處窩棚裡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爺爺!”
半仙順風的耳力能捕捉到百米外的蟲鳴,龐戩愣了愣,聽見人們唉聲歎氣地說著“節哀順變”之類的廢話。
有人死在了天亮前啊……
他這麼想著,剛才到嘴邊的話又給忘了。
“撤吧。”好半晌,龐戩一擺手,“這些……這些人交給城防,讓他們看著辦,我去稟報仙山。”
菱陽河西的溫柔鄉裡,白令鑽進了莊王府南書房,紙人輕飄飄地落地,變成了蒼白削瘦的男人。他回手在窗口銘文上一拂,銘文上閃過銀光,此時南書房的窗戶分明是四敞大開,屋裡人說話聲音卻一絲也落不到窗外。
但饒是這樣,白令還是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天機閣龐副都統方才放了‘問天’回仙山,肯定是有大事請示――屬下這邊的消息是,上次他們從那些覬覦龍脈的邪祟身上發現的木牌突現異狀,不知是什麼緣故。”
莊王問:“什麼時候的事?”
白令道:“星隕那日。”
莊王眉頭緊鎖――奚平說他給半偶取名奚悅,是星隕那天淩晨的事。
起床的點鐘看著就不正常。
“您覺得天機閣的事可能和世子有關嗎?”白令又道,“王爺,依屬下看,世子爺那封回信並無不妥……倒是應該提醒他彆在降格仙器上提築基高手的名字才是。您會不會……”
太疑神疑鬼了。
“他是老太太跟前長大的,不會看不出來那信是仿的。”莊王搖頭,“裡麵有我家諱,要真沒事,他早抓住我‘把柄’來作妖搗蛋了。還有那羅青石,明顯不待見他,你見他幾時跟家人講過不跟他好的人?”
白令:“……”
這麼說,倒確實是有點古怪。
“他故意提羅青石,很可能是在試白玉咫尺安不安全……羅已經築基,還是潛修寺的資深管事,士庸寧可得罪他,說明那小子惹的麻煩不止築基。”
白令還是覺得他想太多,委婉地說道:“潛修寺雖然隻是外門,也是仙山重地,斷然沒有讓閒雜人等隨便混進去的道理,除非是奪舍。但奪舍隻能在修士之間,世子以前沒怎麼接觸過玄門,恐怕也很難才入山就開靈竅吧?”
“沒到那份上,”莊王說,“信應該是他自己寫的,他那討打樣子一般人模仿不來。”
白令:“但若隻是元神附身,未免太托大了。元神附身者,身心不是一體,連屬下都能看出不妥來,何況潛修寺通著仙門,他們那隨時會有築基……甚至升靈峰主親至講經。”
“常理說是這樣,”莊王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桌案上,“收到征選帖之前,他就隻有安樂鄉那一次接觸過玄門。今年支將軍之所以親自下山,應該就是奔著那邪祟來的。一個邪修,驚動照庭親臨,還險些引起江南地動,甚至很有可能從照庭劍下撿了條命回來……大道三千,裡麵門道太多,你那‘常理’未必放之四海皆準。”
“如果和安樂鄉裡那大邪祟有關,天機閣應該已經在查了,王爺,要屬下想辦法透給天機閣嗎?”
莊王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不。”
白令一愣。
“若你是仙門,門下小弟子被這樣危險的人物附身,你會怎樣?”莊王摩挲著好像總也暖和不過來的手指關節,眉間似乎染上了寒霜,“我不信他們。”
“王爺恕罪,”白令一低頭,小聲道,“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潛修寺中,屬下恐怕……”
“我沒有讓你潛入潛修寺的意思,就算你進去也沒用。”莊王坐了下來,越到危急時,他神色似乎就越是平靜,“那附身的邪祟發現你,肯定比他早,殺他不過瞬息。”
白令放棄了:“請王爺示下。”
“等,先看他下一封信怎麼說。”莊王敲了敲白玉咫尺,“在此之前,我要你將安樂鄉那邪祟的來龍去脈摸清楚。”
白令對他的命令向來沒有二話,不管多荒謬,都一絲不苟地執行。
但他遵命歸遵命,心裡還是覺得這事挺扯淡。
可能再厲害的人也忍不住以己度人,莊王自己一百八十個心眼,也覺得彆人肩膀上扛的球裡都有腦子。反正憑白令跟那敗家子不多的幾次接觸,他感覺那位小爺著實不像什麼心裡有數的人……要真出事,指望他配合自救,還不如給他寄張惡咒讓他少受點罪。
白令認為,世子爺也許就是稀裡馬虎的沒仔細看信。年輕氣盛的小夥子,沒耐心讀完老太太的絮叨不很正常麼?他可能壓根沒看見信裡有他們殿下的家諱。
至於給半偶起名什麼的……誰知道他抽哪門子邪風,大黑貓沒事追自己尾巴嗷嗷咆哮也沒什麼理由啊。
“虛驚吧,”白令想,“但願……不,肯定是場虛驚。”
他離開院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南書房。莊王的影子被燈光打到了窗戶上,像一團凝滯不動的烏雲。
白令和奚平沒有交情。
隻是……君父無情,兄弟相鬩,那件事以後,莊王與貴妃也很是疏離,同母舅家不過麵上過得去罷了。這麼多年,他身邊除了朝生暮死的貓狗,也就隻有奚平這麼一個從小跟屁蟲似的陪他長大的活物。
白令有時候覺得,要是那四六不著的世子爺沒了,王爺和人世間最後那點交情可能也就絕了。
但這天,莊王沒等到奚平的信。
說好了要來講經的端睿大長公主不知有什麼事,推遲了。弟子們又落到了羅青石手裡。
可能是因為肖像畫不甚合心意,羅青石比平時還殘暴,犯了病似的盯著奚平咬。
奚平被扔進了試煉芥子裡困了一天,其他管事來說情也不管用。
要不是大邪祟看他還有用,偶爾開口提點幾句,奚平險些被裡麵的妖魔鬼怪抓破相。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奚平死狗一樣地被常鈞拖回了丘字院……在院門口碰見了姚啟。
“子明兄怎麼不進去?”作為“身殘誌賤”的典範,奚平最後一口氣也要留著調戲姚啟,“莫非是對我牽腸掛肚,特意……”
奚平說到這,突然閉了嘴――越過姚啟的肩膀,他看見丘字院的小涼亭裡,兩個人正在對弈。
一男一女,男的是熟人支將軍。
女子一身素衣,青年模樣,一舉一動卻有種彆樣的持重。聽見動靜,她抬眼看過來,目光如青霜,一下能洞穿凡人的三魂七魄。
奚平激靈一下,隱約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回來了?”支修假裝不知道姚啟方才快把丘字院的台階踏平了,起身朝他們招招手,“快過來,見過你們端睿師叔。”
熟悉的桎梏感就從每個關節傳來,太歲招呼也沒打,接管了奚平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