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芳瘴(終)(阿響抬起頭,奚平於是也和...)(2 / 2)

太歲 priest 12617 字 8個月前

劫後餘生的人們頂著花臉,也看不出誰是誰。阿響踉蹌著,看見形貌與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沒人嫌她唐突,灰燼上遊蕩的都是丟了人的魂,同她一般淒涼神色。

不知哪裡飄來嚎哭,推著她,一路遊蕩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響幾乎愣了一會兒,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

那條記憶裡陰暗潮濕的小巷子不見了,周遭視野一下敞亮起來,一眼能看見大運河。

幾個收拾殘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氣地推開她,捏著鼻子在廢墟上亂犁。

“這有一個……五十四,”他們找到屍體,就會大喊報數,“過來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這都黏一塊了,就算五十七吧……噫,這暗門子,玩得還挺開。”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們一開始還抬著屍體,後來忙不過來了,都偷懶將燒焦的屍體在地上拖來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讓他們統計傷亡人數,那些蜷縮的屍體於是各自有了個數。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屍被扔在阿響腳邊,麵孔已經燒糊了,張著嘴仰麵朝天,接著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運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來的雨也是臭的,到處都是臭烘烘的。

阿響沒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順著女屍的視線,也朝天上望去,手裡捏著轉生木牌。

奚平叫了幾聲,她不應。

奚平焦躁地扭過頭,正看見奚悅憂心忡忡的臉和他那一地爛字。

奚悅本來在寫自己的名字,“奚”筆畫太多,他怎麼都寫不好,一堆身首分離的字滿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屍。

而白玉咫尺還沒有回信。

女人們在暗巷裡掙紮求生,他冷眼旁觀;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爭;自稱大義的邪祟大聲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滿地的殘骸與焦屍,到底讓少爺知道了物傷其類。

阿響抬起頭,奚平於是也和她一起,看見了壓在眾生頭頂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違逆的天命。

這時,一個一身塵埃的乞討老人敲著板子走過來,嘴裡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陽衛,菱陽衛,祥雲高飛,銀月下墜。朱門飲雪,窮鬼爛醉……列位,賞兩個銅板G,小老兒給您供長生牌位了……賞兩個銅板G……”

“走開,”焦頭爛額的官爺上前驅趕,一腳踹了他個趔趄,“哪來的老叫花,什麼地方都鑽,昨兒後晌怎沒連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氣!”

老乞丐唯唯諾諾的,那官爺啐了口,又腳不沾地地走了。

“賞兩個銅板G……”老乞丐麵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邊作揖,一邊喃喃道,“朱門飲雪……窮鬼爛醉……朱門飲雪……”

阿響聽了這兩句耳熟的話,緩緩扭過頭,隔著雨幕,她對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響,”轉生木裡傳來“大叔”的聲音,那人第一次好聲好氣地跟她說話,“此人不對勁,跟那些邪祟是一夥的,天機閣就在附近善後,你喊人來,馬上!”

阿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老乞丐,良久,她靜靜地說:“叔,那個龐大人說,要送我去鄉下改頭換麵,過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麼、換什麼,頭頂的不還是同一片天麼……沒有用的啊。”

“魏誠響,你要乾什麼?上過一次當你怎麼還不長記性!那些邪祟什麼樣你沒看見嗎,跟他們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個‘老泥’一樣毀容弄一臉花!你想跟個陰溝裡的耗子一樣,被天機閣追殺到死嗎?你們家沒準就這些鳥人炸的!”

“我長記性了,真長了。”阿響喃喃地對他說,“叔,就算是他們炸的,我也得跟他們一樣,才能報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邊,總得擔心被泥水濺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當不成藍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誠響!”

“叔,你說得對,南聖都不顯靈,世上哪來的神仙。”阿響果斷把轉生木牌塞進了懷裡,不再念誦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心裡鬱憤難紓,猛一砸地麵,手指骨發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鳴。

嗆!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睜開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門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滿戾氣的劃痕,竟破了。

奚平驟然落在雪地裡,差點沒站穩:“師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衝他擺擺手,在那劃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覺,他皺眉看向飛瓊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曉前的夜空將此時金平南郊的人間地獄告知了他,支修臉上掠過陰影。

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來對奚平說道:“你家人安好,菱陽河西地下埋著避火銘。”

奚平聽完沒覺得好受。

有避火銘,那避水嗎?避震嗎?

當年瀾滄北犯,還不是滿城豬狗,什麼銘都不管用?

那些焦屍在他眼前揮之不去,假如他跟阿響易地而處……奚平沒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為何時靈時不靈了,”支修說道,“你以骨為琴,彈的是心音,心不動,弦也不動。”

所以劍修撥“弦”,彈出來的就是劍意。

奚平本人大多數時候沒心,亂撥骨琴隻能擾民。

彆人的靈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裡不出來,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飛瓊峰上千裡冰封,憑空長不出心來。

“北曆昆侖以劍道著稱,弟子都是幾歲大就上山苦修,劍修一道,無意無心也能走。”支修背負雙手而立,有那麼一瞬間,這甚至很少高聲說話的男人與周遭石壁上的劍痕一般鋒銳孤絕,“入劍道,你的骨琴大概會變成琴劍。劍如明燈,能讓你隔絕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顧、不用回頭,畢生隻追求更利、更深的劍意,直到破蒼穹、碎虛空――士庸,你確定不隨為師入劍道嗎?”

奚平沒聽進去他話中深意,很功利地問:“我把劍練厲害了,能庇護親朋好友嗎?”

“親朋好友,”支修笑了,回頭看了年輕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澀難懂,話音裡帶了一點憐愛的輕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沒有親朋好友。”

“那我乾嘛去?”奚平斷然道,“師父,您還是教我點用得著的吧,我要下山弄死這幫邪祟!”

支修看著他,很奇異的,感覺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罷了,”他歎了口氣,“你跟我來。”

照庭攜著主人往飛瓊峰上去了,奚平一愣,連忙操持起他剛學的禦劍,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聽一聲輕響,他師父開了山印。

“開竅期修士隻能用開竅級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喚不動,你拿顆芥子,撿有緣的,挑幾樣帶走。仙器之間也有對脾氣的和相衝的,你挑的時候留神些,彆讓它們將來在你口袋裡打架,也不要超過五件。”

“才五件……”

一顆鬆果滾下來彈了奚平的頭。

支修的聲音從山頂上傳來:“你以為誰都能和你那龐師兄一樣,一身雞零狗碎不亂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積澱。就你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擺弄得過來就不錯。東西帶多了,真遇上事,還不夠你挑仙器的,等你長點本事再來討。”

“刻銘文需要築基,但常見的銘文字你要認識,拿本書路上看。”

“法陣可以視作低等銘文,隻是需要靈石、容易刪改罷了,也沒有銘文那麼大威力。不過運行規則雖有不同,大體思路類似,你功課不要放下。入門沒彆的捷徑,背就是了。”

“至於符,劍修不常畫符,符咒一道我也稀鬆,《符咒典》你帶走,用得著哪個就照著畫,忘了再查。失敗了就是靈氣沒控製好,多試幾次就會了。畫在符紙上容易些,熟練了也可以直接憑空打。”

“還有這個,接住了。”

支修話音沒落,奚平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下一刻,一道劍氣直逼他眉心,半個飛瓊峰都跟著戰栗起來。

然而那睥睨無雙的劍氣卻沒傷他分毫,隻是鑽進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道劍氣你帶走,化入骨琴,危急時可以彈出去唬人。隻是半仙沒有真元,升靈劍氣也不是凡間那點靈氣撐得起來的,彈一次得抽兩顆白靈。省著點,彆把你家那幾座礦山彈破了。”

奚平:“……”

崔記的表少爺也聽得膝蓋一軟。

“下山令我尚未交還,你帶去,隻說我派你去追查邪祟餘孽。”支修說道,“士庸……”

他像是還有什麼想囑咐,然而終於化在一聲歎息裡。

金平城依舊不見天日,飛瓊峰的旭日已經染紅了莽莽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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