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明皇帝擺擺手,半帶抱怨似的,他說道:“她寄回來的東西不止這一件,叫我挨個給她送……唉,這把年紀了,好多故人都不在世了,上哪送去?也是難為我。可有什麼辦法?她這一輩子,也就做小姑娘的時候快活過幾年,臨走想把念想安置了,我不能不答應。”
永寧侯倏地一驚:什麼意思?這話怎麼聽著怪不祥的。
便見皇帝眯著昏花的眼,看向暖閣一角:“今日暖閣裡那株好些年沒動靜的牡丹突然開了,你說世上哪有正月開的牡丹呢?我就知道啊……安陽肯定是走了,這是她回來看我一眼呢。”
永寧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見果然有一盆牡丹開了花,在蕭瑟的大座鐘旁邊不合時宜地鮮豔著。
正好到了整點,座鐘鳴鐘報時,花團在鐘聲裡輕顫,看得人無端心驚膽戰。
老皇帝老糊塗了似的,凝視著那牡丹,喃喃道:“你也選今天,跟二哥一起,是怕我老了,記不住那麼多日子了嗎?”
永寧侯心裡飛快地轉念:聽這意思,安陽長公主沒了?可她一個半仙,離五衰還遠著呢,在南礦上又沒不用整天跟邪祟鬥智鬥勇……到底出了什麼事?
“陛下……”
然而不等他問,老皇帝又打斷他道:“對了,這幾日貴妃身子不大爽利,你有空去瞧瞧她吧。”
永寧侯道:“是,臣明日便讓內子進宮給貴妃請安。陛下方才……”
“我說你,沒說你夫人。”
永寧侯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說道:“雖是親兄妹,到底男女有彆,也當避嫌。”
瞧什麼瞧,他又不是大夫。她少喝兩口雪釀比什麼不強?他進宮一次,除了跟她大眼瞪小眼,也無話好說,回頭她一憋屈指不定又自己爛醉去,哪天喝成活死人拉倒。
“這把年紀了,你避的是嫌嗎。”老皇帝道,“奚正德啊,你這老東西……說實話吧,你是看見她就難受,就不能原諒自己。我知道,我知道……誰不是呢?”
永寧侯心裡一跳,感覺話題在往危險的地方滑,安陽長公主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把老皇帝刺激成這樣。
就聽皇帝說道:“這麼多年,老三隻跟你關係還不錯,因為他也知道。”
侯爺皺起眉:莊王殿下?他知道什麼?
“他知道你當年勾結了北曆邪修,傾家蕩產,打算叛國出逃,”太明皇帝一字一頓地說道,“寧可帶著一家老小流亡北絕山,叫他胎死腹中,也不要躺在一個沒出生的孩子用靈骨換來的榮華富貴上苟且。”
永寧侯臉上瞬間一片空白。
暖和裡一時鴉雀無聲,隻有蒸汽暖爐和鐘擺沒眼色地聒噪不休。
片刻後,永寧侯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膝蓋,緩緩地在旁邊跪了下去。
“你那才是不聲不響捅破天,現在這些小兔崽子們,一個個咋呼得歡,哪比得上你當年殺伐決斷?”太明皇帝一擺手,“快起來吧,二十多年都過去了,我要想追究你還等現在?我當時……其實是想放你一馬的。奚正德,你有種,乾了我們幾代人敢想不敢乾的事。”
永寧侯麵無表情道:“臣惶恐。”
太明皇帝“哈”了一聲:“還真是外甥似舅,你那外甥被我揪出他狐狸尾巴的時候,跟你現在這德行一模一樣。”
永寧侯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盤算道:反正莊王翅膀硬了,奚平現在在玄隱內門、司命門下,老皇帝還能挑現在這時候秋後算賬嗎?哪怕皇帝老兒吃錯藥了,也隻能跟他一個人算賬,他不信皇帝敢鬨大,株連他全家。
既然這樣,侯爺沒再怕的,連敷衍的認罪和狡辯都懶得想詞,乾脆遵聖命平身,還給自己倒了杯酒。
太明皇帝果然沒怪他失禮,輕歎口氣,還很遺憾似的說道:“結果居然是紫衣臨陣退縮,為這,你二十多年沒單獨跟她說過一句話吧?哎,你怎麼自己喝上了,給我滿上。”
永寧侯依言給他倒了一杯,太明皇帝端起來一飲而儘,低聲道:“彆怪她了,她不是軟弱,是那會兒剛好月份到了,宮裡的半仙秘醫告訴她,她這孩子不單身負靈骨,還恰好生了頂級的靈感,開眼便如半仙……那不是凡人之軀受得了的,不取走一樣,恐怕留不住。”
永寧侯這回可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什麼?!”
“她從來沒告訴過你,對不對?”
“她為什麼……”
要是為了保孩子,那這事肯定得另當彆論,奚紫衣是個什麼沒嘴的葫蘆成的精嗎,彆的不說,這也能瞞著?
太明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告訴你了,你會怎樣?”
侯爺略一怔,思量片刻,隨後坦然道:“仍是依計。孩子能保就保,保不住也是他投錯了胎,胎裡帶病的孩子養不活,不也是順應自然麼。再說這邊有秘法,北邊也未必沒有會取靈骨的高手。長大了能入道就還給他,不成器就做個擺件放著辟邪,好歹乾淨。”
太明皇帝撫掌大笑:“帶著萬萬人中無一的天生靈骨叛國出逃,把靈骨擺著辟邪,奚正德,你可真是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啊,真有你的……可你妹子是凡人,她憂心老母親風燭殘年流亡荒野,憂心這不知養不養得活的孩子從金枝玉葉變成叛國邪祟怎麼辦,憂心你們奚家滿門前程。”
永寧侯卻沒笑,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重:貴妃那滿心的雜念他雖不讚同,但也覺情有可原,血濃於水,他又不是太明皇帝那說一不二的暴君,她為何二十多年不說開?
之後必是出了什麼事,讓她悔不當初。
侯爺忍不住問道:“陛下,天生靈骨和頂級靈感湊在一個人身上,臣聞所未聞,請問陛下,這樣的人活下來會怎樣?”
太明皇帝輕聲道:“靈感和靈骨之間會藕斷絲連。”
永寧侯整個人一震,失手打翻了酒杯。
“在他以前的先天靈骨們,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周家的那一代犧牲,都以為自己隻是先天不良。”皇帝說道,“唯有楹……甲等靈感堪比半仙,而頂級的靈感,據說天生可以洞穿陰陽,能觀萬物氣——我不清楚,楹從未與我說過他眼中所見的人世間是什麼樣的。這樣的人,即便取了靈骨,與自己的靈骨也是‘身分意不分’,也就是說,他這二十多年來,肉/身在人間,心……一直有一半,被壓在萬丈無渡海下。”
老皇帝說著,又給自己倒了酒,接連三杯,他一飲而儘,憑著酒氣,他似乎撿回了一點少年意氣:“你說得對,正德,這孩子當年哪怕是拖著個病弱身,去荒無人煙的北絕山腳下放羊,被通緝一輩子,哪怕根本活不下來——也比在金平當金枝玉葉強。”
“天生靈骨,那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詛咒,本來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到後來幾乎每一代都有……你可知為什麼?”不等麵色煞白的永寧侯說話,太明皇帝就自顧自地笑道,“因為那個天生靈骨的廢物親兄弟往往會被選為下一任太子,血緣相近,一代一代這樣選下來,先天靈骨越發成了我們的附骨之疽……被剔了靈骨的人,隻能依仗秘法替換的偽骨苟延殘喘一生,幾乎都活不到盛年——我母親不過是個五品官之女,這把龍椅下墊的是我親生兄長的血肉。”
永寧侯將傾倒的酒杯扶起,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冷地說道:“恕臣無禮,陛下,但凡有一代人想清了這疽,它也不至於流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