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韻宮亂成了一鍋粥,幾個天機閣的藍衣半仙破空而來,越過燒成了煙筒的大殿,直闖宮禁。
趙譽腳還沒落地,就見一個內侍撲倒在地。這一跤摔斷了門牙,那滿臉血的內侍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趙譽一把推開暖閣的門,帶著焦糊味的風先他半步湧了進去,將不應季的牡丹吹謝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內,上半張臉驚怒交加、目眥欲裂,下半張臉上卻凝固著一個扭曲又釋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麵頸與雙手上布滿陰森的銘文,像骨頭縫裡透出來的刺青,將周氏這最後一個弑親獻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於眾。
趙譽後脊涼意遍生,愣了半晌,驚覺暖閣中的人已經沒了氣息,忙從懷中取出一副護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雲覆雨的暴君轟然倒下。
一同徹底崩裂的,還有返魂渦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劍,將成千上萬頭魔物死死堵在東海之下。百忙之中,他還迅速探了奚平的傷……然後飛瓊峰主差點被一口海水嗆進肺裡。
築基?!
哪跟哪這就能築基?他是一閉關不小心忘了春秋,睜眼已是百年後了嗎?
這小子哪撿來的道心?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靈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經脈詳解》的德行,他知道築基應該怎麼引靈嗎?
玄門曆史悠久,間或也會出幾個二百五,為防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麼的玩意兒誤食,所有不溫和的丹瓶封口都會設有禁製,築基丹尤其是。理論上,隻有那些將靈氣控得爐火純青、經脈靈骨都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的開竅巔峰,才有能力破開築基丹瓶的禁製。
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顆牙把丹瓶啃開的?!
支將軍活了兩百多年,頭一次這樣摸不著頭腦。
但此時此地已經不容他細想,無渡海中的魔物們都瘋了,頂著照庭凜冽的劍光,悍不畏死地往外衝。
所有禁製消失,劍修的神識蕩開群魔,長驅直入,掃過千年不見天日的無渡深淵,他看見了已經崩塌的祭壇。
支修瞳孔驟縮。
以升靈的靈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樣又查書又瞎猜的,隻一掃,支修就將那些無名白骨掩埋在舊跡下的生平儘收眼底。
他看見了盛世背光處難以直視的斑駁汙漬,與那些活活夾死在無渡海的金枝玉葉們挨個打了照麵;看見了前仆後繼的瘋子,走投無路的祭品,白靈雕塑一般詭異優美的屍骨下、礦工的怨魂與奴隸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見了一個連符都畫不好的小小半仙,為了維護他,不知死活地單挑心魔。
好像玄隱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會受傷、也會死一樣。
有那麼一時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神不穩。
他想:要是心魔還在,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難逃。
支修閉了一下眼:照庭!
隨著他心念一動,照庭劍洞穿了破損的封魔印,劍氣直接打進了那片轉生木林。上古魔神畢竟死了上千年,殘跡被照庭一劍掃了個灰飛煙滅。
支修將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脈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窺視”的禁製——從此以後,除非有人能壓過星辰海,否則沒有人能窺見奚平的經曆和來龍去脈。
借半具隱骨開靈竅也就算了,半仙沒有道心的問題,彆人最多說一句這後生命格奇詭。
但在魔窟築基、還卷走了死道魔神的隱骨,就太過了。
支修其實並不認為魔神道心會有什麼問題……所謂“上古魔神”,也就是爭奪月滿神位中落敗的大能罷了。既然達到了蟬蛻巔峰,他們的道至少不會比如今現存的絕大多數“正統道心”惡。
可他管不了彆人怎麼想,入門不到一年築基,四大仙山中從未有先例。所有奇跡都是異類,未必能為世所容。
禁製落下,隱約的劍意從奚平那瘮人的白骨上掠過,蓋住了他身上略顯詭譎的氣息,奚平給人的感覺立刻像個正統的劍修了。
這時,照庭發出警告似的蜂鳴聲,支修驀地感覺到了什麼,一道問天打回仙山。
然後他飛快地從袖中摸出一片葉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飛瓊峰。”
那柳葉形的仙器展開到一丈見方,尾端流光過處,露出一個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靈品階的仙器。它蠶繭似的將奚平嚴絲合縫地卷了起來,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氣也好、劍氣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著奚平全速往海麵衝去。
方才送走徒弟,無渡海中的群魔就沸騰起來,搏命似的往照庭劍光上撞。
劍氣潑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渦外的水龍驚得騰空而起,衝撞起自家船隊。
林昭理是最先感覺到的,築基劍修的靈感瘋狂示警。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打顫的牙,一拂袖將要往水裡跳的奚悅掃回來打暈:“找死的小東西……全速往南撤!”
喊到最後幾個字,他聲音竟劈了。
向來麵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顧不上在同僚麵前掩飾自己的驚恐:“快走!”
魏誠響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拋了起來,這方才自覺“握住命運,不配再向仙人許願”的新半仙瞬間給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風雨飄搖中的小螻蟻。
魏誠響睜不開眼,隻能四肢並用地緊緊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亂滾。
一道無形劍氣從水下溢出來,將大海一分為二,魏誠響眼前一黑,隨冰船往劍氣上栽去。
所幸冰船與劍氣出自同源,劍氣沒有傷她,“嗆”一聲脆響,冰船被全須全尾地彈了出去,落在了海麵上。劍氣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攪起的罡風猛地將那船往外一推。
魏誠響腿一軟跪了,倉皇回頭看了一眼,她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無知無畏。
要早看見這一劍,她都未必敢直視那灰衣的仙尊!
就在這時,風起雲湧的海麵突然凝固,繼而劍氣砸出的水溝與巨浪像被一隻手強行抹平了。
時空一時靜止,東海不自然地平靜下來。
冰船在鏡麵似的海麵上飛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將魏誠響甩到了海裡,幸虧她一直沒撒手。
而就在她艱難地往冰船上爬時,胸口忽然一悶。
那一刻,整個東海,所有活物都聽見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那心跳聲宏大又清晰,仿佛從深海中傳來,又像響在了每一個人的胸口。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悅,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水龍獸靈直接就地消散,被這聲心跳震回了法陣。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夢魘擊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驚跳而起。
無渡海底,支修隻見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體釋了定身法。
緊接著,他們像石板上的輕薄水汽,被絹布輕輕擦過,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氣、靈氣、劍氣……乃至於海底一眼看不到頭的神秘銘文、停不下來的返魂渦,也一起被抹去了。
無渡深淵像是從未存在過。
某種無形的壓力將玄隱山最出類拔萃的劍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時有種錯覺,好像浩瀚東海都壓在了他肩上。升靈那雪山一般堅硬的脊梁骨發出不祥的響動,竟仿佛要被壓碎了。
然後他聽見東海裡蕩起一聲歎息:“沒想到世間靈氣黯淡了這麼多,還能出你這樣的人物。”
封魔印裡的那個當年讓月滿先聖束手無策的東西……醒了。
海水輕輕地震蕩起來,水波在他麵前拚出了一張百丈高的人臉,垂目注視著渺小的人。
那張臉支修怎麼看怎麼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兩百年的升靈劍修,這樣的劍意,你若早生幾千年,月滿神位當有你名。”
“慚愧,”支修腳下將海底踩出了裂紋,人卻依舊彬彬有禮,“剛送走一個入門不到一年的築基,晚輩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那個小鬼啊,”水中那張熟悉的臉輕輕說道,“命裡帶劫,合該他帶走元洄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