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七月初的二十天,橫跨了一個由夏到秋的節氣,野狐鄉——乃至於整個陶縣,分明無風無雨,可是好端端的,突然就涼了一茬,連峽江水汽都變淡了。
對於普通人來說還算沒什麼,大概也就是覺得哪飄來塊雲彩帶起了冷風,眼睛一閉一睜過一天。今天是叫“六月”還是“七月”,不影響大夥一日兩餐吃什麼。
可那些正好卡在“生死”線上的人就懵了。
將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一應日常物品都在原位,有居所的,被窩裡都還有個人形痕跡,唯獨人沒了。
將生之人毫無準備地摔進人間:臨盆的婦人一覺醒來,孩子不知怎麼出來了,連眼都睜開了,正好能跟他們的娘大眼瞪小眼!
而對於玄門來說,日子就太重要了。
天地宇宙一時一霎都會影響人間靈氣,人的靈相都跟生辰八字關係很大。丹藥、仙器等何時何地出爐都有嚴格限製,絕不能錯亂,一些特殊的銘文甚至要隨日期微調,所以大多數人會隨身帶“曆牌”。
徐汝成——不敢在麒麟衛和三嶽內門高手眼皮底下打坐入定的半仙,隻好跟凡人一樣蒙頭睡覺——一睜眼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沒等他醒過盹來,耳邊就傳來太歲幽幽的聲音:“我剛才在想,是不是得請個九天神雷來才能把您劈醒。可以啊徐大寶,金剛鑽都沒你這覺結實。”
徐汝成舌頭還沒順直,含糊道:“前輩有什麼吩咐?”
“傻寶兒,看一眼你曆牌吧。”
徐汝成茫然地順著他的話一抬頭,見那本該是“六月十六”的曆牌上赫然寫著“七月初七”!
徐汝成:“……”
這曆牌吃錯什麼藥了?
“前輩……”
“噓,閉嘴!”
他剛要說話,就被太歲喝止了,隻見一個陸吾的同僚近乎衣冠不整地闖進他臥房:“你曆牌……咦,你剛才在說話嗎?”
徐汝成激靈一下,徹底醒了:等等,外人不是聽不見他和太歲說話嗎?
好在同僚很快將注意力轉到了他的曆牌上:“……你這裡也是七月初七。”
“怎麼?”
“仙宮中沒該續靈石的法陣有小一半因靈石耗儘‘死’了,還有不少銘文無端損毀,蛇王豢養的靈獸有幾頭無故消失,後院青礦培育的鵲橋花昨天還沒長骨朵,今天花多得人起雞皮疙瘩……那玩意七夕當天才開啊!這到底怎麼回事,我們無緣無故丟了二十天?”
徐汝成跟同僚麵麵相覷片刻,突然叫了聲“不好”,掀開被子就跑。
寶單!七月初七,那不是秋殺要露麵的時間嗎!
陸吾、麒麟衛……甚至三嶽內門來的高手,誰也沒見過這等陣仗,措手不及,一時亂成了一鍋粥。
太歲其實才是最早注意到異狀的——不是通過看曆牌。
他撿回遺留在徐汝成絡子上的神識後,才想起自己曾經是個人,隨著記憶一起來的,還有種奇怪的壓抑感:他的本體在某個絕密之地,無法違抗的規則束縛著他,似乎要抹殺他的存在,除了有因果糾纏的人,任何人無法提起他。
可就在剛剛,那種壓抑的束縛感消失了。
那感覺很難形容,不是束縛他的力量不在了,是他和遙遠的本體之間斷了聯係,他沒著沒落起來,卻也在一定範圍裡“自由”了。
他逃出來的神識一部分在蛇王手上的神像上,一部分在阿花的遺物——也就是那條絡子上,所以原本他隻有這兩個地方能去。
除此以外,太歲的神識一直隻能在活人身上流轉:人們信太歲,拿著神牌跟他嘀咕的時候,會將太歲的神識吸到自己身上,因為參拜本身也是一種“關係”,隻是比較微弱,那些人們口中的“太歲”畢竟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這種微弱的關係裡,太歲隻能單方麵地感知他們的喜痛與訴求,無法回應,也不能自主。
徐汝成把神牌都毀了以後,人們遇到難處嘴裡不說,心裡還是會念叨“太歲保佑”,這種關係就更微弱了,連他的神識都吸不過去,隻相當於耳邊一點雜音。
而此時,太歲突然發現,自己的神識可以像模糊的記憶裡那樣,在轉生木裡隨意移動了!
而比記憶中更強的是,他不單可以隨便串,還能將轉生木當成自己身體控製。
他能動了!
這孤獨的神像太久不知道“自主”是什麼滋味了,他在轉生木裡伸“胳膊”伸“腿”,恨不能原地跑上幾圈,一時忘形,不留神把一棵轉生木連根拔了,差點壓著旁邊村民的房子,這才不敢隨便浪了。
唯一一點不太方便的,就是他不再是“不能提起”的存在,要是再肆無忌憚地跟徐汝成說話,那大傻子怕是要被人當成真傻子。
太歲有種感覺,這時要是再有人拿著神牌跟他說話,他或許可以直接回答……怕嚇著彆人——今天陶縣人民已經飽受驚嚇了,因此還沒來得及嘗試。
他的神識眨眼光景就在周遭轉了一圈,發現自由邊界以陶縣為限。
有什麼東西將陶縣和外界隔絕了。
“這秋殺有點東西啊。”太歲心說。
提醒徐汝成寫日期的道很簡單:一個人不可能乾得過整個三嶽門派,她敢來野狐鄉,必得做好挨群毆的準備。被修為接近的人群毆,最簡單的思路就是控製好敵人數量,確保自己隻應付能應付得過來的對手,不能讓他們聚集。而不讓對方聚集有兩個辦法:要麼是空間上將對方分開,要麼打時間差。
在空間上做手腳不容易,即使做,她也避不開“蛇王”這個地頭蛇,但眼下顯然沒有,那麼就隻能是時間上的了——她特意提前報單,不等大集開始就預約下七月初七,也篤實了這個猜測。
太歲原本以為“七月初七”是個障眼法,她手上可能會有某種高明的仙器,能讓人產生時間上的幻覺,這才隨口提醒了一句,讓徐大傻跟外界聯係的時候記得標日期,以防著道。
誰知這好像根本不是幻境。
她真的打亂了陶縣的時間!
如果這也是仙器,那得是什麼品階的?蟬蛻?還是鎮山神器,劫鐘那種級彆的?
奇怪了……“劫鐘”是什麼來著?他腦子裡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個東西。
太歲一邊放風似的在全縣的轉生木裡溜達,一邊琢磨“劫鐘”,忽然,他靈感一動。
一片轉生木林隨著他心意無風自動,集體仰起樹冠,往天上“張望”,隻見才剛亮起來的天色迅速變化,東升的太陽就跟屁股後麵安了蒸汽馬達似的,一路火燒火燎地“跑”到了西天,縱身跳下地平線,留下漫天星河如洗。
仙宮一幫找不著北的修士臉還沒洗完,門口夜宴的燈籠已經亮了!
太歲忽然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說道:“破法鐲所在之處,需要一條規則做準星,此地準星是‘秋殺將在七月初七夜裡現身野狐鄉夜宴’。除了這一條,此間一切聽天由命,你自求多福。”
破法鐲?
太歲神識一掃,就找到了那天那個賣銀盤彩的神秘姑娘,她身上阻斷他視線的禁製也隨著陶縣錯亂的時間消失了。
隻見那男裝姑娘對麵站著一個女“鐵塔”,太歲在樹裡,目光居然剛好與她齊平,與那雙妖異的眼睛對上,太歲一下明白了阻斷他視線的是誰:原來這人就是秋殺!
秋殺:“謝了,自己藏好,你死了不要緊,彆壞老娘的事。”
那男裝姑娘又叫住她道:“彆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我不管你是要獵殺蟬蛻,還是想砍‘點金手’,捅破天也捅你自己頭頂上那塊,不得波及無辜。”
秋殺做作地“嘖”了一聲:“聽聽,你這是‘邪祟’該說的話嗎?你怕不是那個……南宛叫什麼玩意來著?哦,‘天機閣’——天機閣什麼不領薪俸的編外人士吧?”
“‘邪祟’是他們強行給我取的名,我管不了彆人怎麼想,但我認為自己不是邪祟,為何要說邪祟的話?”那男裝姑娘道,“你是升靈高手,言出則錄入天地,膽敢背約,小心破法鐲反噬。”
“屁大點人,好生囉嗦。”秋殺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舔了舔嘴唇,狹長的眼睛裡冒出餓狼似的光,整個人化成了風暴,囂張地卷過,將旁邊那棵轉生木的半個樹冠都給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