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奚平等了半晌,林熾卻不再往下說了,他也不好追問——他還記得陶縣時他提到惠湘君時林熾那個表情。
青鸞又飛了一會兒,周圍浮煙和濃霧就散了,看見了玄隱三十六峰的輪廓。
林熾便說道:“我雖然會儘量避開人,但玄隱山可是有星辰海,還有鎮山大陣,我也不知道三位長老會不會察覺到什麼,你確定不走嗎?你冒險上玄隱山乾什麼?”
奚平心說:監視那三個老不死的反應。
嘴上卻道:“我想看看我師父。”
對不住了師尊,反正煙花那事也欠一頓臭揍呢,虱子多不癢賬多了不愁吧。
林熾絲毫沒懷疑他的鬼話,鍍月峰主以誠待人,彆人說什麼都信,聞言很溫柔地感慨道:“果然親傳弟子就是不一樣,鍍月峰上就沒有……唉,我會從飛瓊峰上過,隻是雪山封山了,支將軍還未出關,你恐怕一時半會兒見不到。”
那不是正好麼——奚平剛想說什麼,靈台忽然被人扣響,阿響的聲音傳來:“叔,你見過這個嗎?”
魏誠響獨自留在了陶縣。
一個是破法鐲找不著了——按理說,以半仙的靈感,無論是認她為主的仙器還是她自己的斷肢,都應該很容易鎖定,但那破法脾氣實在是太大了。主人臨陣強行拋棄它這事可能把那鐲子激怒了,破法挾著魏誠響的斷肢一起“私奔”,不知所蹤。
另一個也是她認為陶縣的亂局有她之過,她得留下幫著安置那些被這事影響的楚民。這姑娘是傻童生養大的榆木君子,小時候還叛逆過,越大越照著她爺爺長,一個銅子的賬也不會賴,奚平勸不動她,隻好隨她去。
透過轉生木,奚平看見魏誠響抓著一個孩子的小手,那孩子手背上起了一小塊魚鱗似的硬痂,乍一看跟紋了個滿月似的。
“這是員外家的孩子,零花錢多,沒事老來買銀盤彩,我認識他,大集之前他手上沒這個。”魏誠響沉聲道,“這不是凡人傷病……我覺得裡麵有三嶽銀月輪的氣息。”
奚平一皺眉,沒見過,便以自己神識為媒介,叫她問林熾。
林熾仔細聽完,歎了口氣,說道:“魏小兄弟感覺沒錯,確實是受銀月輪影響。”
魏誠響問道:“請問林峰主,可會危及性命?”
“難說,玄隱山劫鐘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越過潛修寺——五年前,三長老攜劫鐘下了一次無渡海,至今長老們還在閉關休養,蟬蛻尚且如此,彆說凡人。”林熾沉聲道,“銀月輪也是一樣,這回因為秋殺現身凡間,禍事恐怕不止這一樣……”
他話沒說完,突然被鐘聲打斷。
此時青鸞仙器已經進入玄隱山脈,奚平頓時有不祥的預感:“什麼動靜?”
“主峰傳來的,”林熾喃喃道,“司禮趙長老出關了……你這來得也太不巧了。”
奚平:“……”
與此同時,他心裡無來由地“咯噔”一下,靈感分明被觸動,卻沒有指向。
奚平驀地朝東南方向望去:三哥是不是已經到無渡海了,他乾什麼了?!
五年前。
玄隱山三大蟬蛻長老在無渡海,將一個相信他們才肯乖乖投入星石、任憑剔骨的築基弟子神識打碎,隻剩下一具半步升靈的詭異軀殼。
魔神的傳承至此中斷,無渡海底的魔種也一並沉寂了下去,浩劫塵埃落定。
趙隱打碎星石後,順手一掌朝奚平的身體拍了過去。
隻聽“嗆”一聲,那氣息黯淡的軀殼眉心彈出一道劍風——照庭碎片的遺韻,微弱卻鋒利。
補天劍因太早觸碰到蟬蛻境而碎,劍意融入天地,殘留人間的劍風剛好刮破了趙隱那一掌,也刮開了司命的眼。
章玨閃身擋在奚平之前,雪白的瞳孔露出來,一下震開趙隱,厲聲道:“趙師兄,他犯了什麼天條,你還覺得不夠嗎?”
趙隱回過神來,倏地縮回手,長袖被照庭碎片撕開了一條寸餘的裂口,手背上見了血。
他悚然一驚,冷汗涔涔。
趙隱神色幾變,片刻後斂去殺意,低聲道:“慚愧,劫鐘離開靈山確實凶險……我竟不覺心神動搖,方才又因魔神遺物生了憂懼,險些移了心性,多謝章師兄。”
章玨冷冷地說道:“你回去閉關吧。”
林宗儀重新封住了嘴。
三人重新把封魔印封死,臨走,章玨長老猶豫了一下,本想將照庭的碎片從屍體上拔走,伸手蓋在奚平額頭上的時候,靈感卻忽然被觸動。
司命大長老眼前忽然出現了星軌混亂的星辰海,裡麵纏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一時看不分明,隻覺得照庭在抗拒他。章玨不由得歎了口氣,到底撤回了手。
大道三千,天留一線。
也許照庭的碎片就是那一線吧,隻是不知道指向哪,司命看不清了。
章玨一揮手,地麵洞開,將奚平的屍身收殮進去。隨後封魔印落下,無渡海一片死寂,重新成為人間禁地,隻剩那些半死不活的轉生木。
轉生木是一種“不成材”的樹,柔軟的木質用指甲能掐出印來,不防蛀,也不大耐腐蝕,除了彆無選擇的窮人沒人願意用,常做些不值錢的擺件、祭祀之物。可是它不挑地方,冷點熱點都不在乎,江邊、山上、曠野、甚至廢棄的屋簷上,都能生根發芽,野火與天雷也燒不儘。
在空曠貧瘠的無渡海底,倒伏枯萎的轉生木很快從爛根中滋出新芽,不依不饒地掙紮著、長著,五年,竟又成了林。
從地底伸出的樹枝就這麼一寸一寸地,將被章玨埋進土裡的人托了起來。
周楹見到奚平時,那屍身的四肢被柔軟如柳條的樹枝纏著、裹著,大概是因為身體曾在瞬息間跨過一個大境界,他那頭發比周楹印象中長了半尺有餘,同樹葉一起,簾幕似的垂下來。
那片轉生木林好像將整個無渡海底殘存的靈氣都掘地三尺地挖來了,供養著這具半步升靈的軀體,它們固執地不相信自己會死,也不相信這人會死。
它們隨風隨水、天生地長,不聽任何規訓,隻認自己的道理。
草木有根,果然比容易浮動的人心堅定得多。
周楹方才碰到那具身體,周圍轉生木就無風自動地“嘩啦”一聲,隨即,奚平的眉心驀地飛出一道劍光。
大概是沒感覺出什麼惡意,照庭隻是警告性地輕輕一掃,但那畢竟也是照庭。
周楹手心裡頓時血流如注,他眼都沒眨,執意將那具身體從樹枝中間“摘”了下來,手一直在顫——不是疼,是那具身體竟還有餘溫。
血從他掌心順著手腕滴到地上,被滿地橫七豎八的轉生木吸了進去。刹那間,整個無渡海“嗡”一聲,滿地的封魔銘文被伏魔人的血脈驚醒了,周楹目光一沉。
當年周氏祖宗能找到魔種,將那東西放出來,他也可以。
他曾在封魔印下關了二十年,對這裡每一個銘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足。
他可以……讓魔物現世,從裡麵毀了封魔印,趁亂把人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