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發動的時候, 裡麵那些煙會亂跑,變換各種形態,鏡子似的映出人心裡雜念。
不過它到底隻是件仙器, 不會說話, 效果怎麼樣得看變誰——照著奚平變就有點晦氣, 活奚平沒那麼多“仙氣”, 太仙了看著不像本人, 像音容笑貌。變成奚老夫人卻意外逼真, 因為在周楹的印象裡, 外祖母就是這樣的。
隻要他去了, 不管什麼時候回頭, 她都是這樣注視著他。有時候在關照他,有時候也在透過他,看他那困在廣韻宮裡的母親。
老太太忘性大, 說過的話老重複,可是不招人煩。大概因為她從來不抱怨, 隻會念叨好事樂事。就像春花千篇一律,年複年年都開得差不多,人也不會厭倦一樣。
她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老太太, 卻能在自己的小花園裡編出個芥子與幻境似的世外桃源來,可祛憂解百毒。周楹小的時候很好奇, 等人老了,都會被磨礪出那樣堅硬的殼嗎?可惜他恐怕活不到老的那天。
不過後來他又不遺憾了,因為發現人還是有千百種老法——也有不少人是老成精、老成賊、老成禍害。
周楹神色變化了幾次, 這次,他沒跟望川計較。
五年沒去看過她,逢年過節的禮單都是白令代寫, 他冷漠成了個白眼狼,連老人家八十大壽都逃。周楹其實是不敢登門,隻是不方便在小崽麵前露出來罷了。
這一手將玄隱三十六峰攪合得封了山的魔頭在蟬蛻大能神識底下、風起雲湧的海上墳場中,凝神除雜念,閉目入定。
最後一個從他靈台上滑過去的念頭,是一個微弱的意動,他想:要不……要不此間事了,還是去一趟吧?
然而,蟬蛻大長老走火入魔的餘震哪能那麼快平息。
司刑林宗儀第一道命令就是封山,正趕上奚平一顆心分兩邊,一邊牽著師尊,一邊掛著三哥,焦頭爛額,一時沒反應過來林長老是什麼用意。
直到林熾被人拉住。
“子晟彆亂走了,”另一個姓林的劍修升靈低聲對林熾說道,“快回鍍月峰,封山。”
林熾這時才驚覺不對。
除了個彆幾個跟他一樣不會看氣氛的,此時聚集在主峰附近的升靈峰主已經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撥,一撥姓趙,一撥不姓趙。
玄隱山名義上是“三十六峰”,其實就是個大概叫法,也不是每座山頭都有主,還有原峰主殞落後空置,等著分配給新升靈的。另外李氏一脈還剩下三四個人,常年封山,一般沒有大長老召喚,他們不出來湊熱鬨。刨去這些,以及現在恰好在閉關的,過來的升靈峰主也就二十個上下。
趙家九峰到齊,兩撥人幾乎是分庭抗禮——趙家人明顯更緊繃,另一撥則還混著林熾之流找不著北的。
奚平跟著林熾往場中一掃,心說內門峰主是這個比例,底下弟子應該也差不多,還有外門人間行走。
這……怕不是要嘩變?
“林峰主,”奚平在一片劍拔弩張中,乾巴巴地建議道,“我感覺你還是躲他們遠點。”
這話不用他勸,林熾二話不說,頭也不回地就跑了:“他們難道真要與同門動手不成?”
奚平沉默片刻:“內門峰主都是體麵人,倒是未必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可能還得僵持幾天,但……”
林熾:“什麼?”
奚平緩緩說道:“我就怕司刑可能封山封晚了。”
他說著,想儘可能地把神識探出去,在心裡喚他師尊。
師父你怎麼樣了?
司命長老去東海了,你遺落的照庭碎片要真在我身上,就讓他帶回來啊,萬一林大師有辦法修複呢。
你顧好你自己吧,賬都算不過來,哪那麼多心要操。你不要管他們,也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然而封魔印已經歸位,他枷鎖在身,再沒法讓師父聽見他的話。
奚平烏鴉嘴,一語成讖——趙隱掙開荊條往潛修寺方向飛出去的時候,就有趙姓峰主暗暗將消息透了出去。
玄隱山“問天”溝通內外門,受鎮山大陣保護,提及升靈或者蟬蛻的靈相真名都可以免於被窺探,鎮山大陣不是誰家私有物,按製,“問天”隻能用於公務。
但玄隱大家族中,私下裡都有“問天”,能聯係身在內門的祖宗,有事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趙家的“問天”瞬間傳遍了玄隱內外門,同狂風驟雨一道,朝人間刮了出去。
龐戩本來說要去侯府給老夫人賀壽,沒去成,來自各地天機閣分部的消息已經把他埋了:
“玄隱山潛修寺飛出無源風,途經嵐川,撞響辟邪鈴。”
“風過滄浪,烈可飛石,撞響辟邪鈴。”
“寧安暴雨,寧安趙氏靈氣異動,閉門不出。”
“沽州北部趙緯、趙齊山等人盜走仙器,殘殺同門!”
釁發蕭牆,禍延四海。
最先亂起來的又是沽州,跟五年前一樣,沽州那鬼地方也不知道是被誰詛咒了。
沽州天機閣北分部中,兩個姓趙的半仙毫無征兆地“發了瘋”,監守自盜,非法調走大量仙器,當天看守庫房和聽見動靜前來支援的人間行走一死一重傷。
邪祟們都是亡命徒,人間行走常年與這些人鬥智鬥勇,同伴戰友之間都是脊背相抵、性命相托的交情,朝同門動手可以說是喪心病狂了。
沽州北分部都統得到消息後勃然大怒,下令通緝,死活不論。
因果獸順著殘餘靈氣,一路追到了沽州的趙氏旁支。趙家樹大根深,除了在金平的本家,宗親遍及整個大宛,幾乎各州府都有趙姓旁支,何等勢力。氣昏頭的北分部都統當即要搜檢,眼高於頂的沽州趙氏哪裡肯依?雙方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仙器與降格仙器亂飛,意外暴露出了沽州趙氏私自豢養的未登記修士。
這不是邪祟,什麼是邪祟!
沽州北請求彆處天機閣分部支援,但此事難辦就難辦在,人間行走中趙家人太多了,沽州這一衝突,各地分部不管有事沒事,都開始分裂緊繃。
龐戩正焦頭爛額時,七月初十夜裡,狂風刮到了金平城。
金平城新修的車道上跑過拉腳的人力車,車夫頂風累得氣喘如牛,醉醺醺的尋歡客被這怨氣衝天的邪風抽了個嘴巴,茫然地睜開眼。
天機閣總署中,門上曆牌在“晴好”和“大風”兩個狀態裡來回亂跳,打盹的因果獸都奓著毛站了起來。
龐戩沽州那邊的破事還沒理清楚,就聽說蘇陵天機閣分部聯係不上了——蘇陵天機閣分部的都統就是趙家姻親!
抵達金平的狂風掃過天機閣總署,“嘩啦”一聲,房簷上的青銅辟邪鈴響了一聲。
龐戩心頭一緊,卻聽辟邪鈴隻動了一下,隨後那些無舌的青銅鈴也在猶豫當響不當響似的,隻“沙沙”地晃動,好像不祥的絮語。
“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