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嘗那聽靈竊影的“含沙射影”已經夠可怕了,要是事先沒有足夠防備,三言兩語就得被這姓餘的控製,難怪都很少動用自己的本命法器。而一旦落到他手裡,他那本命法器就能仿對手的神通,與“含沙射影”配合,甚至能將對手最近使過什麼符咒法陣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還不算——餘嘗被林熾的符咒控製住之後,奚平忍住了沒露麵,因為他懷疑此人身上還有絕境時壓箱底的保命招。果然不出他所料,隻是奚平沒想到這“保命招”這麼決絕。
此人心狠手辣、陰險狡詐,神通多得讓人應接不暇,而奚少爺自己作為所謂的“同等級”,神通就隻有一個:作弊。
他娘的離譜。
饒是奚平臉皮厚如城牆,也不禁自慚形穢,恨不能馬上找地方閉關用功。
第三,就是奚平發現,隻要有“曲譜”,他就能用琴彈出彆人的神通。
這還是他在白令身上獲得的靈感——白令給過他一個做好的紙人,而當白令本人進入破法鐲時,奚平發現那段紙人的曲子是嵌在白令的樂段中的。
直接彈紙人的曲子複製東西,得在破法鐲裡才靈,在外麵彈就沒反應;然而當他試著在破法外麵彈紙人曲前麵那一段時,從某一個音開始,他身上的靈氣開始被琴往外抽。奚平立刻意識到,紙人前麵那一段可能就是如何捏紙人的“曲譜”。
追殺餘嘗的時候試了一下,還挺好使。
隻不過奚平猜測,原主人使用這些神通的時候,每一次磨練都會有新體悟,變化更多、更靈活,他隻能學個大差不差的形——倒也夠用了。
也就是說,以後他可以利用破法鐲收集“曲譜”,省得每次動手除了一堆旁門左道的低等符咒,就隻會一招“氣死師父劍”。
一邊盤算,奚平一邊將餘嘗的身體拖進蛇王仙宮的密室,裡三層外三層的布了一堆禁製,然後悄然隱去身形,進入破法鐲裡。
不料一進去嚇他一跳——破法鐲裡居然在著火!
奚平第一反應先確認了鐲子裡靈石安全,這才意識到那大火是“布景”的一部分。
他為了故弄玄虛,將餘嘗神識扔進破法鐲時,讓破法把蛇王仙宮的陳設改換成了“客人最熟悉的環境”。
此時被扔進破法鐲中的餘嘗神識已經醒了,奚平聽見他帶進來的樂聲,第一感覺是“吵”。
白令的樂聲如尾音跑調的正統雅樂,趙檎丹的樂聲是經典的宛樂——餘嘗的卻亂得讓人頭疼,很多地方近乎於噪音,像一個人憤怒地砸著琴弦,激烈又無序。
此時,破法鐲中的情境是群山中的一處低窪平地,人們在那聚居出了一個大村,修了路,足有四五十戶人家。
一個瘋子似的男人站在大火儘頭,拎著火油桶手舞足蹈,口中大叫大罵著。山風穿過山穀,裹著火油,那大火如潮水一樣朝村子衝過來,貪婪地吞下房舍草木。
村裡人驚慌失措,衣冠不整地往外跑,行動敏捷的青壯年們最先衝出濃煙,安置了家人,又循著鄉鄰的呼喊跑回去救人滅火。
奚平順著餘嘗的目光望去,見他正麵無表情地盯著火圈外的一家人。
年輕的夫妻和一個孩子,男孩五六歲的模樣,大腦袋小細脖,五官輪廓卻已經能看出長大後的影子,村裡其他人在哭、在喊,唯有那男孩轉頭盯著畫外,與餘嘗麵麵相覷。
奚平冷眼旁觀沒露麵,心說這小子嘴裡果然沒一句實話,他們母子倆分明是最早逃出火海的,毫發無傷,還“燒得沒一塊好皮”。
姓餘的賣慘真有一手。
小餘嘗的爹同妻兒交代完,指了指遠處,大概是讓他們再躲遠一點,便裹起浸濕的粗布,拎起水桶往大火中衝去。
女人護著孩子,似乎伸手抓了一把,沒能抓住人。
救火的人們舉著各式各樣裝水的器物衝上去,山風卻忽然起了惡意,猛地將大火往前一送,許多人好似紙糊,沒到近前,便被火舌舔了走。
始作俑者早已經化作灰燼,隻剩下前仆後繼的螻蟻們哭天搶地,徒勞地妄圖捍衛自己的家。
餘嘗的眼被大火映成了猩紅色,卻隻是靜靜地看,此情此景讓奚平想起當年金平南郊那場大火,一邊慶幸阿響不在,他一邊準備將這噩夢似的場景換了,卻忽然看見畫麵一轉。
奚平一愣。
大火滅了,平靜的小山村成了一片焦土,幸存者們——包括餘嘗母子,都用一種近乎於麻木的神色徘徊在廢墟上,試圖尋找自己的親人,遊魂似的。
小餘嘗那高大健壯的爹不見了,他娘滿臉灰,緊緊地牽著他。
不遠處一個老婦人雙手拚命地扒著一堆焦土,在坍塌的茅屋碎片裡扒出了一雙小腳,大概是她沒跑出來的孫兒。她呆了半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餘嘗的母親給哭聲刺得哆嗦了一下,茫然的目光聚起焦來,忙囑咐了孩子一句,循著哭聲跑過去,幫那老婦挖人。
老婦人看到她,可怕的哭聲卻戛然而止,奚平看清了那張老臉上的神色,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下一刻,隻見那垂死老獸似的老人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頭撞開前來幫忙的餘嘗娘,指著她嘶吼謾罵起來。
淒厲的罵聲在廢墟上回蕩,漸漸的,四處遊蕩的“魂”都停住了腳步,將目光投向了孤立無援的女人。
那些人眼中射出來的是活鬼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狐媚子娼婦……”
村裡人私語聲起,同時,奚平聽見畫外的大餘嘗也低低地跟著學了一句:“狐媚子娼婦。”
“放火的是這賤/人相好,我都聽見了。”
“這娼婦與人私通,她男人知道了打了奸夫,這才招來禍事!”
“你們兩口子仙人跳關彆人什麼事,全村都被你們害死了!”
“她怎麼有臉活著喲……她怎麼有臉活啊,我孫兒才四歲……這是他的腳,你看,你睜眼看看,這是他的腳!”
畫麵外的餘嘗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意,無聲地動著嘴唇,一句一句地複述著那些人的話。
“拿了她!拿了她!”
女人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劫後餘生的人們傾斜憤怒的靶子。
昔日的父老鄉親們搶走她的孩子、啐她、撕扯她的頭發。他們商量著要拉她去見官,料想官府不見得管這些破事,且誰也不想挨一頓殺威棍,便群情激奮著要將她沉塘。可是餘家灣沒那麼多塘,沉井又恐怕汙染水源,於是群策群力中,也不知誰那麼機靈,出主意說要讓她“血債血償”。
高明得很,遂一呼百應。女人被架上了火堆。
潑了油的火堆把女人吞下去的刹那,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怎麼從村民手中掙脫出去,一頭撲進了火裡。女人尖聲哭喊著,讓他走開,大火裡卻已經流不出眼淚。男孩手腳並用地往上爬,濕淋淋的小棉襖往外噴著黑煙,他跳起來撕扯女人身上的麻繩和鐵鎖,麻繩上都是火油,鐵鎖燙得他一聲大叫,踩空了摔下火堆。
大火已經吞下了他娘的身形。
披著火的男孩扭頭瞪向凶手們,也不知他從哪來的力氣,突然衝向了人堆。
人們驚慌失措地散開,用長竿子打他,五六歲的餘嘗發出瘮人的尖叫,幾百歲的餘嘗低低地笑了起來。
破法鐲中陡然響起一段生鏽鐵器彼此摩擦的聲音,將餘嘗本人那暴躁激烈的樂聲打得七零八落。
看呆了的奚平立刻意識到:不好,這人要走火入魔了!
他下意識地滑出一步,幾乎在餘嘗麵前現身,隨後又猛地回過神來:關我什麼事?我不是本來就要收拾他麼,他自己走火入魔了豈不方便?
可就在這時,卻見那餘嘗一把按住自己眉心,竟在兩息之間壓下所有念頭。
破法中,代表餘嘗的雜亂的樂聲重新響了起來,隻有太歲琴主人能聽見的琴音劇烈地掙紮著,不屈不撓地一直響,要在那鏽鐵摩擦聲裡掙出一條生路。
餘嘗臉上的神色與他六歲衝向火堆的表情如出一轍。
鏽鐵的摩擦聲越來越尖,像是隨時要磨斷,聽得奚平頭皮發麻。
樂聲卻在反複重複其中兩段,緊咬著那鏽鐵摩擦聲,縱然時強時弱,縱然幾次幾乎要斷絕,卻每每又於一線間險伶伶地續上。
這是一場隻有一人觀戰的戰鬥,卻依舊驚心動魄。
奚平恍然抬頭,意識到那很可能就是餘嘗的道心。
他輕輕撥動琴弦,將那兩句琴音複述出來,感覺到琴上湧來的強烈心緒:我沒死,我不服,狂風烈火、刀斧加身又怎樣,隻要我一息尚存,就要與爾等鬥到地老天荒——
難怪他在黵麵的拉扯下堅持了這麼多年,竟至半步升靈……
竟至他的出身所能達到的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