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家這一代的族長名“致遠”,字“廣博”,開竅修為,相貌頗為端正,留了一點小胡子以示莊重,此時步履是匆忙的,架子仍端得穩穩的。
他是餘家灣的頭上青天,不能在人前露出慌張來。
其他人按輩分跟在他身後,神色都非常凝重。
三天前午時,餘家老宅祠堂裡,門口供奉席上一塊裝飾用的石碑突然摔地上碎了,把打掃的老仆嚇壞了。而這仿佛是什麼不祥之兆,三天後,一封家書從後山飛來,直接傳給了餘家族長。
他們家“那一位”日子到頭了,“鎮山神獸”要歸西。
民間修士能跨過築基關的,本就鳳毛麟角,四百年的築基巔峰更是絕無僅有,隨著那位大供奉閉關時間越來越長,餘家人便已經有了準備,頭一百年就已經開始物色資質上佳的供奉修士代替他。
可是談何容易,仙山內門能有幾個摸到升靈邊的?帶著靈相紋印升到半步升靈,不說聞所未聞可也差不多了。
因此族長心情十分沉痛,暗自盤算著是應該找人給穀中法陣群升級,還是應該多招些黵麵修士進門……哪個劃算一點。
這大供奉死得不是時候啊。老大家的皇孫在內門的花銷大半都是族中供應的,此番與趙家結親、送他們北上又是一大筆,其他人早有怨言,這些日子頻頻立名目來族中支款,截流是沒法子截了,看來還是得設法開源。
做大家族長太不易!
一行人來到樹林最深處一座離群的宅院中,一道無形的屏障將眾人的路攔住了。
餘家其他供奉也來了不少,稀稀拉拉地圍了幾圈在外頭探頭看,有唏噓的、有羨慕排場的,有的人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下場,還有的人垂涎三尺著大供奉即將空出來的位置……不一而足。
餘族長越眾而出,客客氣氣地朗聲道:“老祖宗,致遠來了,您要是有什麼話交代,可要見晚輩一麵?”
片刻,便見正門口空地上鋪開了一條黑影,小路似的通到了餘族長的腳下,請他進去。
族長本能地猶豫了一下,他接掌餘家已經百年,每次見那位,心裡卻總有點犯怵。就好比是家養的獅子老虎,雖是自己喂的,要是半夜驚醒發現這麼個大畜生蹲在床頭流哈喇子,也能把人嚇個肝膽俱裂。
然而族長目光往周圍一掃,全族上下都看著他,便也不好丟了臉麵,一腳踏入影中。
一百年了,不都這樣一邊犯怵一邊處地過來了麼,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這麼一想,他又有點傷感了。
又沉痛又傷感地,餘族長的影子融入了地麵的影裡,就像被那大影子一口吞了下去。
於是日理萬機的族長剛進到小屋裡,就如願以償地卸下重擔,長眠去也。
餘嘗略彎著腰,居高臨下地將族長那光鮮的屍體端詳片刻,那一刻,他好像在反複品嘗咀嚼著什麼。隨後他饜足地眯起眼,一條瘦長的影子鑽進族長屍身,將屍身上雞零狗碎的護身仙器逐個拆解下來,同時,半空中一個傳送法陣成型。
傳送陣波光粼粼地散開,一個跟死者一模一樣的餘族長落下來,表情呆呆的。一息之後,餘族長眼神陡然一轉,靈動了起來——正是借著紙人過來的奚平。
奚平落地後第一反應就是與餘嘗拉開距離,並悄然在紙人五官處都加了銘文,飛快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影子。
他看了餘族長的屍體一眼,壓低聲音道:“這麼容易?”
此人再怎麼說也是個半仙,餘嘗這麼一個大殺器在屋裡,殺意直指自己,靈感被屎糊住了感覺不到?
奚平以己度人,腦子裡閃過一長串陰謀:“怕不是有詐?他有沒有替身?會不會是假死?會不會……”
話沒說完,便見纏在族長身上的影子陡然從屍體眉心鑽了進去,餘族長平整的眉心起了個漩渦,皮肉扭曲起來,緊接著是骨骼扭曲碎裂聲。隨著那“漩渦”轉得越擰越大,屍體的五官也跑路搬了家,眼幾乎豎了起來,鼻梁骨彎如滿弓……嘴角一邊幾乎要歪到顴骨上!
奚平刹那間再次體驗了當年騎在侯府牆頭上、看隔壁公子的屍體衝他“嫣然一笑”的毛骨悚然:“停停停……你乾什麼!”
餘嘗輕籲了口氣,一本正經地回他:“檢查過了,不是替身,不是假死,要麼你再自己看看?”
奚平盯著他又開始泛紅的眼,沉聲道:“不是說去了靈相黵麵,就沒有走火入魔的風險,你知道嗎?”
餘嘗倏地一抬眼,對上族長那張臉,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他驀地深吸一口氣彆開視線,片刻後幾不可聞道:“你說得對。”
“他們這樣的半仙,到後來基本是沒有靈感的。”餘嘗不看奚平,隻把屍身上的仙器扔給他,將屍體收進了自己的芥子,“這些人仗著半仙不會像凡人一樣被酒色所傷,便毫無節製。美食美酒美色這些東西很快會讓人麻木,隻得轉向雪釀,雪釀都不能讓他們開心的時候,有些人甚至會為了尋刺激生吞符咒——還靈感?嗬……你的人準備好了嗎?”
這幾天奚悅那邊沒閒著,將他自己記住、推算的法陣與餘嘗提供的圖紙反複對照,遍尋典籍吃透了。此時,半偶的神識就在破法鐲中,隨時也能借一枚紙人過來……但奚平不到萬不得已,不打算讓他過來。
紙人碎了不危急性命,但神識肯定得受傷,小奚悅可沒讓蟬蛻砸碎過,沒他自己那麼禁摔打。
“阿響,”奚平又聯係魏誠響,“你怎麼樣?”
魏誠響在一幫陸吾的幫助下,已經完成了陶縣的聚靈陣,最後查驗了一遍,她回道:“萬事俱備——損耗不會超過兩成。”
也就是十二萬兩足矣。
這時,魏誠響又說道:“趙小姐幫了不少忙,正經潛修寺出來的,功底就是紮實。”
奚平一笑,魏誠響表麵上跟趙檎丹不怎麼投機似的,三言兩語能把大小姐氣成葫蘆,沒事就消遣她玩。卻好像挺擔心趙檎丹這“家貓”離了人宅不知道怎麼過活,話裡話外帶著她,暗搓搓地想給她在陶縣爭取個容身之地。
奚平假裝沒聽出來,不接話茬,囑咐了兩句便又聯係陸吾。
“按您吩咐,兄弟們和靈石都轉移出來了,留在仙宮裡的是替身。”留守仙宮的老田說到這,頓了頓,憂慮道,“請問太歲,可是會出什麼事?”
“蛇王的位置不能要了,”奚平飛快地回道,“當年蛇王就是大宛人,現在陸吾在南蜀暴露,他這出身太敏感,我們需要換一個身份。”
老田道:“可野狐鄉已經成了邪祟黑市,我們放棄蛇王仙宮,其他邪祟會不會趁虛而入?”
“不會,”奚平冷靜地回道,“我有安排。”
說完,不動聲色地,他再一次隔空將陸吾們同步報送白令的消息截下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三哥可沒有,要是三哥知道他在這節骨眼上因為什麼搞事,能從林大師那搬個鎮河妖的寶塔把他扣在裡麵。
這回他隻能先斬後挨揍了。
安排好,奚平最後與餘嘗交換了個眼神,互相一點頭。
餘嘗眼睛裡紅痕未褪,奚平心道:這瘋狗靠不靠譜?
他便又忍不住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濫殺你可留神道心,彆大江大河過去了,陰溝翻船。”
餘嘗含了一顆清心丹,冷淡地說道:“不勞囑咐。”
奚平飛快地將所有事在心裡過了一遍,不知為什麼,怎麼看怎麼萬無一失,他的靈感卻有話說似的,一直繃著。
可是箭已經在弦上,餘家灣的土皇帝他們都做掉了,隻能動手篡位了。
奚平轉身走出餘嘗的小院——餘族長死前曾被他拽進破法中,複製了一個由他控製的族長神識,此時,那呆呆的複製神識就在紙人裡,奚平稍微將鉗製鬆了一些,紙人就在那複製神識的影響下,自動調整出原主生前的姿態。
“有平日裡同他交好的,便過來跟他告個彆吧,”奚平用紙人凹出一張沉痛的臉,裝模作樣地吩咐道,“隻是大能殞落的動靜非同小可,此地凶險,還請諸位不要久留。後山暫時戒嚴,不要叫人誤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