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永明火(二十二)(2 / 2)

太歲 priest 7096 字 8個月前

她是……卡在夾縫裡的楔子,是豁開生機的人,是永遠不會得救的人。

“我聽說她被抓走的時候毫無反抗,螻蟻尚且偷生,何況瀾滄山的升靈長老呢?你聽她報菜名似的說出的一串親朋好友,可見當年在瀾滄人緣不錯,真動起手來,這些人未必不肯偷偷放她一馬,隻是我猜她那時候應該已經化身成爐心火,驅動望川送走了秋殺,隻剩下一點神識在軀殼裡料理後事,沒有神通了吧。”

林熾神識巨震,連棲身的樹枝都微微顫起來。

這時,那傳說中能自言自語一百二十年的女人說道:“對了,還有林子晟那個小家夥。”

這回不用譯,奚平也聽懂了。

惠湘君頓了頓,笑了起來:“那小家夥蠻有想法,就是被林家圈得太單純了。他又膽小又害羞,肯定不會主動惹是生非的,不出岔子,應該還在世吧?現在怎麼樣了,後來玄隱山把他放出來了嗎?”

奚平感覺林熾的神識都在發抖,怕他道心出岔子:“林師叔?”

“不……不是的……”林熾近乎於顛倒地說道,“仿金術就是我闖的禍,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惠湘君的聲音剛好打斷他的語無倫次:“你若有機會見了,替我告訴他一聲,不要害怕。”

林熾倏地閉了嘴。

透過轉生木,他對上了惠湘君細細的眉眼,五官形狀就是秋殺那樣的,隻是沒那麼黑白分明,顏色一變,氣質頓時天差地彆。

惠湘君的眼珠偏淺,像一雙澄澈的琉璃,眉色淡淡的,嘴唇也是淡淡的,骨肉勻停,輪廓不像人高馬大的晚秋紅那樣淩厲,整個人就溫潤多了,是個好看但不過分紮眼的姑娘。

那是他的師長、摯友、引路人,一生也抵達不了的妄念。

林熾入煉器道的第五個年頭,收到了師尊不下一千次“按規矩來,不要異想天開”的嗬斥,每天都很痛苦,並懷疑自己選錯了道心。剛好各大門派的煉器道派專人赴靈獸大國南蜀驗看靈獸質料,玄隱便令他和另一位師兄前往,順便見見世麵。

那一年不知是誰命帶倒黴,靈獸集市出了罕見的事故:因保管不當,幾隻蜃獸出逃,剛巧破壞了大鵬獸靈法陣。大鵬失控,激得靈獸集體暴動,南海遭殃,整個島上雞飛狗跳,修士們都被臨時困在其中。

他們就是那時候巧遇的惠湘君。

那時惠湘君已經在瀾滄升靈,成了煉器道的風雲人物,作為前輩,幫忙維護秩序,保護築基和半仙們。

師兄激動得很,情況稍有緩和就拉了林熾去拜見。

林熾十分勉強,那是位升靈前輩,在瀾滄做客卿長老的。他平生最怕那種有權威的長輩,在家怕他爹,進了仙山怕師尊,一見自家的司刑老祖就能當場變啞巴——正好司刑也不方便解開口封,每次這二位遭遇,行禮問安都是悄無聲息的,跟倆忘了帶配音的皮影似的。

再說人家惠長老還是個女的。林熾生性怯弱,家教又嚴,這輩子除了親娘,同彆的女子說話他腿肚子上的筋能擰成麻繩。

她分明占全了林熾最怕的兩種特質,可她又那麼不同。

她沒有一點前輩高人的樣子,行為舉止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少年——不是莽撞不懂事的那種孩子氣——而是她好像總有無窮無儘的耐心和好奇。

幾百年如一日的清風明月、味道都差不多的南蜀瓜果、旁人司空見慣的無用之物……都能讓她駐足。不管來請教的晚輩們說了一堆多蠢的屁話,她都能在其中找到有趣的點,然後反而用很淺顯外行的話“請教”晚輩們是怎麼想的,往往三言兩語就能將人“問”回正軌,還讓人感覺答案不是她教的,是自己想明白的。

她不知為什麼,一見林熾就很喜歡,困在島上那幾天沒事就跑來逗他玩。

不過三五日光景,林熾就不知不覺地將不敢在師父麵前說的話都倒給了她,那些被師尊斥為“無稽之談”的想法在她那裡都是正當有理的,帶給他無限苦悶的煉器道像萬花筒一樣將他卷了進去。

林熾第一次鼓足勇氣,跟外人交換了通訊仙器,此後每有心得,都會第一時間寫信到瀾滄山,最晚隔日就會收到回信。有時候能一針見血地破除他的迷障,有時候離題萬裡地將許多更離奇的想法打回來。

修士雖然不老,但歲月總會留下看不見的痕跡,那些在天地間顛簸了數百年的前輩們哪怕頂著張娃娃臉,見了也總讓人想鞠躬。唯有惠湘君,浪跡天涯、背井離鄉,卻是表裡如一地不染風霜。林熾時常忘了她是升靈前輩,不知不覺以名諱相稱,驚覺時已經無禮地喊了很久……不可避免地,不許過春風的玄隱山上也有綺念發芽的土。

林熾驚恐萬狀,一個字也不敢表露,因為在仙山,聯姻是正當的,相思是可恥的。嫁娶是堂堂正正的天理人倫,情愫是見不得光的卑鄙下/賤。

不同的仙山之間不聯姻,聯也輪不上他一個小小弟子。

於是他瘋狂地將自己埋進修行裡,熬乾腦漿地問惠湘君許多刁鑽艱深的問題,刻意從她風輕雲淡的回複中反複丈量天才與匠人的差距,以此鞭打自己的癡心妄想。不料反倒讓他在同輩煉器人中嶄露了頭角。

玄隱內門中,築基弟子經常被派出去跑腿,師尊知道他怕人的毛病,逮到機會就想鍛煉他,大宛哪裡有需要維護的仙器都令他去。哪裡需要內門維護仙器法陣,必是出了人間行走應付不來的大天災,短短幾十年,林熾便將人間苦難儘收眼底,這給了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極大的震撼,因此萌生了一個想法: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玄門中人一樣使用靈氣就好了。

他在峽江滔天洪水中隨手將這念頭記下來,像平時一樣,夾在一些亂七八糟的設想中寄給了惠湘君。她卻罕見地拖了很久,才回了一封他當時沒大看懂的信。

“我畢生困惑天何以為天,草木壓在穹廬之下,若要破局,應往何處去。得小友一言,如醍醐灌頂,附贈一物,善用,切切。”

隨信而來的包裹裡有一樣東西,引來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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