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車的老婦人拉住馬車,衝其他人擺擺手,她有些拘謹地上前行禮,勉強笑道:“大人來啦,今日帶了個好俊的小哥,眼生得很,平時那位話很少的奚小少爺呢?”
龐戩聲氣和姿態都壓得很低:“奚悅兄長回家,近日他府上事多,告假了。”
“好啊,是好事,”老婦人連連點頭,“兄長平安,爺娘都在,都是好日子……您今日這是。”
周樨敏感地發現,這問題一出口,不少女人臉色都變了。
龐戩眼觀鼻、鼻觀口,說道:“我來送同僚汪潤的東西……”
他話音沒落,便聽一聲巨響,戲台上一個伴奏的女子猛地站了起來,失手撞翻了琴台。
她有一點年紀了,生得瓜子臉柳葉眉,依舊很美,像一朵開得正豔卻突逢暴雨的嬌花,先是愣了半晌,她拒絕什麼似的,拚命搖起頭來。旁邊彈琵琶的忙將琴丟在一邊,撲過去一把摟住她,方才唱歌的女人們回過神來,紛紛聚攏過去,裡三層外三層地將那瓜子臉的女子圍在中間,好像這樣就能將龐戩他們隔絕在外。
龐戩是來交還“遺物”的——不是那位女子的人間行走丈夫不幸殉職,相反,那位往上走了一步,收到內門垂青,他築了基。
築基後道心成,不管是哪一道,與凡人長期廝混都會損修行……凡人也受不了,半仙尚能生兒育女,到了築基,再與凡人一起,一屍兩命都是輕的。
因此對於鏡花村中的家眷來說,家人築基就是“死”了,在凡人短短的一生中,那些築基修士再不會踏入鏡花村一步。
他們怕心境不穩,往往不會親自來道彆,龐戩就是那“報喪的烏鴉”。
龐戩本來往那邊挪了一步,見狀又識趣地將腳縮了回來,示意周樨將木頭匣子交給那趕車的老婦人:“我就不過去討人嫌了,煩請宋嬸轉交。”
又交代了幾句“有事隨時找天機閣”的廢話,龐戩也尷尬,便不再耽擱,喊上周樨要走。
這時,忽聽那被人圍住的女子尖利地叫道:“龐大人留步!”
龐戩微微一頓。
女人帶著哭腔問道:“他可有話給我……給兩個孩子?”
龐戩沒吭聲,轉過身,他長揖幾乎到地,把周樨嚇得往旁邊躥了一步——內門峰主麵前都不曾見總督這麼卑微過。
女人喊道:“凡人一輩子隻有區區幾十歲,尊長,你們就連這幾十年的耐心也沒有嗎?”
周樨張了張嘴——能築基的人間行走都是同儕中的翹楚,在人間磨練靈骨不易,個個也都有百歲上下了,築基年紀太大,日後對修行不利,哪怕人間行走能多活幾十歲容貌不變,身價和前途也是大為不同的。
龐戩一個眼神止住了他想辯解的話,低眉斂目道:“弟妹,龐某替他賠罪。”
他的賠罪一錢不值,那女子大哭起來,惹得其他人也紅了眼眶,投過來的目光隱約帶了怨恨。
在周樨的坐立難安中,龐戩將一堆怨恨照單全收,倒退著帶著周樨離開了鏡花村。
周樨忍不住道:“總督……”
龐戩一擺手:“人間行走與凡人成親本就有違門規。我身為天機閣總督,當年思慮不周,對這種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沒法收場,我難辭其咎,給人跪下磕幾個頭都不多。以後不許任何人再往鏡花村裡安家帶人。”
周樨應了一聲,再次忍不住回頭,村口那“鏡花村”三個字在他們身後緩緩入了迷障,看不見了,他耳畔似乎隻剩下哭聲。周樨眼前一花,像是閃過了一朵蓮花小印。他以為自己太累了,揉了揉眼,沒往心裡去,跟上了龐戩。
與此同時,鍍月峰上正在和林熾白話的聞斐突然一頓。
聞斐生著一雙過於活份的眼,說不好算桃花眼還是狐狸眼,平時總是沒個正形,此時臉色無端一沉,卻叫人跟著他緊張起來。
林熾:“怎麼了?”
聞斐將說了一半話的折扇收了回去。折扇一合一開,上麵的亂飛的字跡變成了一副人間圖景——照的正是渡鶴湖心的鏡花村。
夜深人靜,鶴影幢幢,濕地中的蓮花隨水波蕩漾,沒有絲毫異狀的樣子。
林熾見他沒有避諱的意思,便探頭看了一眼:“這是……”
聞斐心不在焉地寫道:天機閣安頓家眷的地方,村口是我當年封的……奇怪,剛才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去了,我有點不舒服。
林熾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天機閣為什麼會有“家眷”,便見聞斐將順著他留下的“鏡花村”石碑探了神識過去,村口那石碑亮起熒光,將整個小村籠進柔和的水霧裡。
聞斐的神識在村裡逡巡了一圈,沒看出什麼異狀,倒聽了滿耳的哀怨和哭聲。他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不忍再看,歎了口氣,匆匆收回了目光。
就在他將目光撤回去後,村裡一個小河溝裡,盛開的蓮花上蓮台突然滾落。
一個孩子不小心把球滾到了河溝裡,蹦蹦跳跳地下來撿,正看見那朵沒有花芯的蓮花轉過頭來,花芯處伸出一顆很小的人頭。
孩子驚異地注視著那人頭,花芯裡的人笑了,對他豎起一根手指:“噓——”
男孩無垢的瞳孔中映出兩朵蓮花小印,“啪”一下,他剛撿起的球重新滾進了泥塘裡。
“阿爹……”
“阿爹在磨刀 ……”
那孩子用怪腔怪調的宛語哼了一句,從河溝裡爬出去,跑進了晚睡的孩子堆裡。
片刻後,傳染病似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跟著他念叨起來。
“阿爹在磨刀,阿娘把水燒,白胖的娃娃不穿襖,躺在板上笑。我的骨也嫩,肉也好,撒上半兩紅椒椒,嘻嘻……嘻嘻……”
星辰海底,漫天星砂突然動蕩起來。
蒙著眼的奚平一皺眉,側耳道:“怎麼了?”
司命蒙眼的布條脫落下來,見散落的星砂開始往一處聚集,形成了一個旋風,“呼”地朝兩人卷了過來,司命和奚平一左一右地讓開,那旋風削斷了奚平一縷頭發。
金平城裡,周樨若無其事地與龐戩打了招呼,回青龍塔當值,一轉身,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