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聖人塚(六)(1 / 2)

太歲 priest 10059 字 8個月前

玄隱內門的人, 除了長老以外,都不能隨便進出仙山,得去主峰請令還令。聞斐雖然是私自跑的, 回程時因為心緒起伏神思不屬,還是無意識地來到了主峰, 看見漫天白幡呆愣半晌,才想起玄隱三長老一夜去了兩個, 已經變了天。

聞斐朝玉緣峰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整座山頭沒了, 綿延不絕的玄隱仙山好像豁了牙,風都比以往急了許多。

誰能想到,高不可攀的仙山居然是會塌的。

有弟子經過,見了他忙上前打招呼, 聞斐一點頭收回視線, 大步走進主殿,朝門口弟子搖搖扇子:我拜祭一下二位長老,順便因私自下山,過來領罰。

一幫築基麵麵相覷——長老都快死光了,哪個小輩敢做主罰他?

“這……聞師叔說笑了,我們……”

“聞峰主, ”周楹在門口露了麵, 行了個晚輩禮, 開口給主峰的值守弟子解了圍, “這邊請。”

玄隱山主殿的香案設在南聖的神像下, 平時是看不見的。隻有升靈以上的大能殞落,香案才會自動顯形,上麵托起死者名牌。

案台懸在半空, 好像黃泉投影,兩個大長老的名牌擺在最前邊,靈光已經黯了。那兩塊供人憑吊的名牌後麵有影影綽綽的霧,以升靈的眼力,能看出霧中“站”滿了黯淡的名牌,像一群沉默著窺視人間的幽靈,說不出的陰森。

聞斐一晃眼有種錯覺,好像死去的人在那霧後,依舊與仙山同在。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那可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周楹將聞斐引到香案旁,遞上香,便退到一邊:“門規在主殿門前右側石碑上,聞峰主上完香,自己對照門規酌情處理就是。”

聞斐打量他片刻:開明司的莊王殿下?

開明司迅疾的反應,事先準備好的靈石,神秘的、能穿透玄隱山、輿圖和人間的陸吾聯係網……哪怕聞斐這兩耳不聞“山外事”,很多人不熟、很多事一知半解,也覺出了眼前這“小築基”的危險。

聞斐用扇子擋住下半張臉,以扇代嘴:依你看,我該領什麼罰?

周楹坦然回道:“不知道,門規我還沒看完。”

聞斐:……

他忽然覺得,單就相貌而言,這位跟支靜齋那邪門的徒弟有點像!

聞斐試探了一句:好手段啊莊王殿下,事事算到點上,你怎麼知道趙瀧腦子裡的輿圖拓本在我手上?

“猜測,”周楹倒也沒藏著掖著,“李氏兩百年沒動靜,可見當時從趙瀧身上剝離的輿圖拓本沒落到他們手上;沈前輩是無辜的替罪羊,那種境地裡,不容她做什麼手腳,輿圖拓本落在她身上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此案蹊蹺:丹道神識凝練,心誌穩而韌,以她半步升靈的修為,不至於受點辱就自儘;趙瀧理虧在先,司刑長老又不姓趙,應該會秉公處置,她何必急著死?”

聞斐手一緊,扇子上多了道裂口。他目光一閃,隨即,那扇子又被靈氣修複。

“我能想到的,隻可能是她為了隱瞞某些丹修才知道的事——也就是說,問題很可能出在那顆丹藥上。當年沈前輩是玄隱丹道翹楚,正準備升靈,確實煉過一顆護靈丹……但一朵‘飛仙’三滴露,三去其二,那滴消失的飛仙露可能是煉製時損失了,也可能煉成了另一顆護靈丹。假如真有兩顆丹藥,都是她煉的,那麼似乎沒什麼好瞞的,畢竟眾人都知道了。那麼有沒有可能,其中一顆——比如用在趙瀧身上的那顆,恰好不是她煉的?恰好和輿圖拓本的神秘去向有關。”

聞斐的扇子上蹦出幾個墓誌銘一樣橫平豎直的字:不是她是誰?

“是啊,護靈丹不光材料難得,煉製更難,當年聞峰主剛入內門不久,名不見經傳,所以沒人往峰主身上想。兩百年後若是再看不明白,就是我眼瞎了。”周楹一拱手,“這是我妄加揣測,不對的地方,峰主見諒。”

聞斐盯著他,神色幾變,卻見周楹臉上既沒有打探,也沒有好奇,似乎隻是在跟他探討三十五峰上不同的氣候。

在那樣近乎沒有人性的目光注視下,聞斐緊繃的肩膀居然緩緩鬆了,片刻,他笑了一聲,心道:玄隱山死在你們這些妖孽手裡真不冤。

他一轉身,近乎莊重嚴肅地給兩位長老上了香,忽然用那種每個字都拖很長的方式,不很靈便地開口說道:“我以前聽傳聞說,碧潭峰弟子們心有困惑疑慮,都會去找她們峰主訴說,外人聽了都不信,誰敢在端睿師姐這樣的人麵前多嘴?現在看來,弄不好是真的。反正你們清淨道不管聽見什麼,都能當成過眼雲煙。(注)”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周楹就麵無表情地在旁邊等,既不替他著急,也不覺得好笑。

聞斐沒看他,上完香,就將所有靈感彙聚在眼上,很努力地往香案後麵的霧氣裡張望,想找到那個心裡念過很多次的名字,可他終究什麼都看不清,反而覺得更冷了。

當年他選擇丹道,入內門來,見主峰門口幾十條天規,竟比外門還森嚴,得知她已經快要升靈,更不敢造次打擾,隻是用問天偷偷把飛仙蘭花露寄給了她——兩滴,第三滴,他親自煉了一枚護靈丹,不敢說“送”,怕班門弄斧,也怕唐突,因此隻說“頭一回煉,請前輩指教”。

護靈丹隻有丹器兩道會用,這兩道中人往往疏於鍛體,雷劫難過……而且他們的成就也不在能不能打,不是很在意升靈後強弱。

但聞斐還是想給她最好的,因此冥思苦想了很久,他想出了一個餿主意:丹道典籍上說,升靈雷劫是考驗,打穿靈台碰到神識,才能將升靈境界的領悟賜給修士,護靈丹橫插一杠,雷劫感覺自己沒打過癮,所以給的東西也少。

於是他異想天開,受靈相娃娃的思路啟發,用一種黑市上撈來的邪道秘法,將自己一縷神識煉到了那護靈丹裡,這樣一來,雷劫落下來先打護靈丹——也就是他,打碎了再去真正的靈台。她承受的雷刑少了,天劫也毆打痛快了,豈不兩全其美?

當然,彆人也可能根本看不上他,不用他的丹藥。那也沒事,反正花露和心意他送出去了,她要是嫌棄他,自己煉也一樣。他知道了人家的意思,以後就不打擾了。

然而凡人有七情六欲,很多時候隻是嘴上想得開。藏在護靈丹的神識被觸動的時候,聞斐正在金平焦頭爛額地奔波,神識一動,他就知道丹藥被一個陌生人吃了。

饒是他自詡拿得起放得下,也不由得想苦笑。

看金平城滿目瘡痍,他這丟下人間行走的前任天機閣總督肝膽都在疼。為私情追到內門,他辦的都是什麼事……到頭來還是自作多情,可悲之至,可鄙之至。

可心意送出去,就是有可能被一箭穿心。聞斐咬著牙,做好了放出去的神識被雷劫打穿的準備,等了半晌,雷劫卻沒來。

他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在那吞吃了丹藥的人靈台內探了探,這時才震驚地發現,那人神識居然已經死了,全靠護靈丹護住靈台,修為還不低!

有人在旁邊說話。

先是一個女子輕輕歎道:“白露是我門下資質最好的弟子之一,都快出師位列峰主了……”

另一個威嚴的聲音打斷她:“玄隱山隻有三十六峰,如今已有三十三峰有主,你沒注意到,這些年升靈已經越來越少了嗎?”

“是,弟子都不成器……”

“不是弟子不成器,”那威嚴的聲音說道,“玄隱三十六峰,是先聖留下的,玄隱山最多隻能容納三十六位升靈。升靈一多,築基弟子資質再好,在內門修行,境界都會被壓製。沈白露不是李家嫡係,資質也未必上佳,升靈還要靠丹藥輔助,沒什麼可惜的。”

“沈白露”是她的名字,聞斐心驚膽戰地想:這話什麼意思,因為她用護靈丹,所以不讓她升靈?

他此時已經意識到,那說話的女子就是金桂峰主李月蘭,李月蘭在李家輩分很大,是司典長老的親侄女,誰敢對她這樣居高臨下的說話,難道是……

聞斐心都吊了起來,拚命地聽,可他的神識被困護靈丹中,不能隨便移動。

便聽那威嚴的聲音道:“彆浪費時間了。”

聞斐第一反應是去給司命長老寫問天,不等起身,他那附在丹藥上的神識便一陣劇痛。

服下丹藥的死人靈台震顫,一樣東西被強行剝離下來。以聞斐當時的修為,看不清那是什麼。對方剝了多久,他整個人就仿佛被劈成兩半多久,說來也巧,就在那東西被取下來的瞬間,護靈丹恰好失效,死人靈台崩塌,聞斐離體的神識自動歸位……剛好兜頭撞上了那死人的東西,一張圖紙當當正正地印在了聞斐神識上。

隱約間,他聽那凶手驚叫一聲:“輿圖拓本怎麼消失了?”

他來不及看那是哪裡的地圖,神識自由的瞬間,他終於捕捉到了周圍模糊的畫麵,肝膽俱裂——

“李月蘭和李鳳山將沈前輩打暈,用她的護靈丹殺人剝輿圖,沈前輩作為丹道高手,想必已經看出你送給她的丹藥做了什麼特殊處理,醒來後立刻反應過來,輿圖拓本是機緣巧合落在你身上了。但當時長老們已經帶人闖進來了,她知道自己百口莫辯,為了保住你,她在李氏這龐然大物麵前,唯有一死。”周楹點點頭,“這就合理了,多謝聞峰主解惑。”

聞斐沒理他這沒心沒肺的回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清淨道,指教一下,那霧氣後麵為何保存這麼多名牌,是……人死後有靈嗎?”

周楹回道:“升靈後若神識夠凝練,肉身死後或可奪舍,但人死如燈滅,幽冥往生不過是活人貪生怕死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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