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修歎了口氣,裝作沒看出這哥倆之間微妙的劍拔弩張,隻問道:“殿下一直知道?”
“我猜到一些,”周楹道,“李氏自古是大宛第一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玄隱山這種講體麵的地方,保留了他們大多數的峰主席位,也不會真將他們趕儘殺絕。我知道他們一係一直在伺機反撲,但沒想到,他們早在李鳳山死後就開始在同源道心的‘天諭’指點下活動了——若不是化外爐燒了星辰海底的星石,我現在恐怕連‘同源道心’這個詞也說不出來。”
以支修的修為,能看見他眼睛裡藏的魔瞳:“但你還是有很多話說不出來。”
“是,那些尚未找到源頭,”周楹像是不怎麼著急地頷首道,“法不破,封不掉。”
支修端詳了他片刻,忽然說道:“殿下,一般修士的本命神通會隨著靈骨成熟而成熟,與修士自身經曆出身密不可分。但一旦接納了彆人的道心築基——特彆是那些與本心相差較遠的道心,開竅期的本命神通反而會隨著修為精進而慢慢消退,本命法器也會隨前人變形。”
正從火中取栗的奚平一愣,帶著火星的栗子將他袖口燙了個洞。
支修道:“但我聽你說來,你本命神通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比築基前還加強了。”
周楹一點頭:“不錯。”
支修沉聲道:“殿下修煉清淨道的方式很特殊。”
周楹:“隨心所動,順其自然。”
支修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如今這亂局,也隻有清淨道能隨心了——消息既然已經泄露,傳遍四國是早晚的事,該來的總會來。南大陸上四方紛亂,各有各的難處,還倒算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北曆。好在北方這麼多年來一直不願與南大陸摻和,即使得到消息,多半也是先冷眼旁觀,未必會很快做出反應。”
從眠龍海到洪江,將整個大陸一分為二,南北兩陸麵積其實差不多,但南大陸是四國共居,北大陸卻隻有北曆一國。
北曆南半部分以平原草原為主,西北有高山,隔開莽莽的無人雪原,天澤江自雪山而來,下遊分出洪江與峽江兩大支流。那裡地廣人稀,堅硬貧瘠的土地以馬蹄耕耘,北絕山腳下的牧民依然延續著居無定所的古老傳統。
北方人與南邊隻維係著基本的往來,用皮毛和粗陋的農牧品換些便宜糧食和廉價工業品。昆侖九劍冠絕天下,內門與外門“夜歸人”中,九成都是劍修,連邪祟都是本國特產——外來民間修士不事先聯係好接應的人,根本不敢隨便進去。而劍修對丹、器的依賴程度本來就低,靈山自己出產的資源夠用了,也不會千裡迢迢地跑到南蜀買,北地的靈石極少外流。
鍍月金下凡幾百年,各國在烏煙瘴氣的蒸汽裡翻天覆地:南宛的工人公然叛亂,硬是在玄門擠了個開明司進去,如今連皇帝都給玩沒了;被項家強權壓製的西楚也有各種地頭蛇私養“供奉”,一旦項家不行了,立刻露出獠牙準備反撲;連南蜀都接受了跨國騰雲蛟和草報,認為宛人製造就是高級貨,逐漸開化起來……雖然開的方向有點偏。
唯獨北曆始終不為所動,老百姓在昆侖山腳下過著一成不變的貧苦日子,不敢想有的沒的。
“師父,您是想先和北曆結盟,讓他們不插手南大陸的事。”奚平收起陰陽怪氣,皺了皺眉,“那邊排外得很,我帶人進去溜達過幾次,紮不下根。”
大凡地廣人稀的地方,偶爾遇見外來活物都會很感興趣,因此北曆人以豪爽好客著稱。
但“客”畢竟是“客”,北人普遍寬額闊麵、大骨架,跟南人能一眼看出區彆來,語言也不通,楚蜀宛三國語言都會互相借詞,宛楚兩國人甚至不用翻譯,連蒙再猜就能交流。曆語卻完全是另一碼事,不下功夫學上幾年,根本聽不懂那些鳥語。
周楹卻插話道:“我倒是有一條門路,一直有聯係,不過不是與昆侖,而是北絕山瞎狼王。”
支修:“迷惘劍?”
周楹說道:“瞎狼王是因劍意不合才出走離開昆侖的,雖屬邪祟,但與昆侖正統的關係遠沒有彆國正邪之間那麼不共戴天,幾乎一直是半公開的存在。支將軍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走一趟,轉生木聯係。”
奚平一愣:“啊?我?”
周楹:“瞎狼王與永寧侯爺有舊,有一支陸吾是通過他牽上的線。你年少時不懂,侯爺應該沒來得及與你提過,現在既然能回去了,為何不敢在侯府多待一會兒?”
奚平神色幾變,隨後一臉欠抽地笑道:“嗐,不就跟你當年五年不敢進侯府的門差不多?”
周楹依舊沒被他激怒,隻朝他一點頭,似乎是“你明白,我就不說了”的意思,收回視線,對支修道:“昆侖號稱世上最古老的靈山,昆侖劍修一向以玄門始祖之後自居,我確實想看看,最古老的地方有什麼——但支將軍,我說動北曆袖手旁觀不難,劍修很少將其他道放在眼裡,多半也不屑參與這種爭鬥,隻有一條,在此期間,你不要動百亂之地的南礦。”
支修一皺眉。
“靈石是靈山命脈,南礦四國共有,北曆與百亂之地不接壤,對南礦的事一向敏感。”周楹道,“我知道你對百亂之地意難平,但兩百多年已經過去了,不多這一會兒。一旦動了南礦,昆侖晚霜必定南下,你不是世上唯一一個蟬蛻劍修。”
支修似乎扣住了袖中什麼東西,良久,輕聲歎道:“多謝提醒,我知道輕重緩急。”
兩人簡單商量了幾句,沒有奚平亂搗亂插嘴,效率很高——畢竟他倆既不熟,互相也不大看得慣,沒什麼閒話好說。
周楹便起身告辭,到門口時,他若有所覺,神識探入隨身芥子中,見那被他銷毀了多半盒的字條盒沉寂許久,突然又“活了”,給他滾出了一張新紙條,上麵寫道:“奚士庸若放肆,打。”
周楹頓了頓,依字條評估了片刻:星辰海底,連名帶姓地直呼兄長大名,諷刺他不知尷尬、不說人話,還編排他是“禿頭救星道”……
於是得出結論:奚士庸無禮至極。
送他出來的奚平見他突然停下,還以為他又想起什麼事,便斜腰拉胯地倚在門口:“殿下還有什麼吩咐啊?我去傳達。”
周楹看了他一眼:站姿甚是不雅。
遂伸手一指他。
奚平:“我?我怎……”
話沒問完,一道符咒當胸打了過來,饒是奚平比他高一個大境界,也萬萬沒料到有這出,被那道符咒打得後退半步,一腳絆在門檻上,他就地坐下了。
隻聽周楹十分客觀地陳述了動手緣由:“你放肆。”
說完,他彬彬有禮地一頷首,化霧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