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狼王看起來既不老, 也不瞎,他甚至不太像曆人,臉上削瘦出了大塊的陰影, 扁平的手腕不到一把粗, 幾根支棱出來的筋骨連著一隻沒有血色的手,人幾乎要給那厚厚的狐裘埋了。
在北曆一幫濃眉大眼的大臉盤裡,他跟周楹相對而坐,說不好誰更弱不禁風,倒像從一塊鹽堿地裡爬出來的兩棵病秧。
周楹從小在廣韻宮長大, 一舉一動都有教養規訓, 往那一坐尚且還有筋骨在, 這位老狼王卻像根泡了一宿的麵條,軟塌塌糟爛爛地往那一盤, 眼快睜不開了:“你是奚正德什麼人啊,長挺像……眼不太像。”
周楹答道:“外甥。”
“哦,怪不得。”瞎狼王剛喝完雪釀似的,含糊不清地哼唧了一聲, 懶洋洋地說道,“那小鬼, 就知道混日子, 這些年過得挺太平啊。我給他那一劍, 前一陣金平翻個底朝天才用掉,他拿去紮了個誰啊?”
周楹:“西楚無心蓮。”
瞎狼王愣了一下, 眼一下睜開了, 從狐裘裡探出細長的脖子:“誰?西楚那個擠眉弄眼的大妖怪?”
見周楹點頭, 瞎狼王突然朗聲大笑起來, 他天生一雙細長的柳葉眉, 比修過的還規整,眉目輪廓卻極深,長相介乎於“陰柔”和“陰森”之間,這一笑卻十分豪邁:“你們玄隱山蟬蛻升靈下餃子似的去了一鍋,什麼‘天機地雞’的滿街跑……末了沒抓住那禿子,倒讓我八百年前留給凡人護身的劍捅了?”
周楹一拱手:“還沒多謝狼王。”
“不用謝,”狼王一擺手,“老子人在那都不見得抓得住無心蓮,奚正德有出息!唉,我手下這幫兔崽子,沒一個像樣的。當年他要是留下給我當徒弟,雪狼還輪得上這廢物來當?”
旁邊的雪狼太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瞎狼王一個眼神也沒給他,忽然像是對周楹起了一點興趣,毛茸茸地往他身邊蹭了蹭:“小鬼,你是奚正德的外甥,那你靈感高不高?”
周楹微微一抬眼,瞳孔中若隱若現的心魔種露出了痕跡:“尚可。”
瞎狼王對上他的目光,驀地往後一閃:“你往眼睛裡弄了個什麼玩意?!”
周楹笑而不語。
瞎狼王突然想起了什麼:“等會兒,他們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奚正德的外甥好像是……”
雪狼太子低眉順目地提道:“南宛莊親王,周楹。”
瞎狼王聽完,緩緩坐直了,若有所思地瞪著周楹:“你就是南宛那個遭瘟的頂級靈感,那我知道你是乾什麼來的了。”
周楹端坐在他對麵,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相傳……劍宗是世上第一個立心入道者,昆侖山是第一座仙山,萬山之始。鎮山神器無間鏡,能解所有惑。”瞎狼王說道,“你是奔著無間鏡來的。”
周楹:“狼王聖明。”
瞎狼王擺擺手:“不行,死心吧小崽子。你當無間鏡是客棧門口的衣冠鏡,誰想照誰照?沒人知道那東西藏在哪,掌門、大祭司和晚霜侍劍奴三人聯手才請得動,憑什麼給你看?再說就你這一點修為,神鏡裡反道光能把你剁成餡——在我這小住幾天,你就回去吧,我找人送你。”
周楹神色紋絲不動:“事在人為。”
“昆侖山剛落成的時候,當年西楚那個老無心蓮沒事也老來惦記,打跑一次又一次,我說你們這些頂級靈感都有毛病嗎?活得不耐煩了自己找點藥喝,沒事找事。”瞎狼王翻了個白眼,“彆說無間鏡,昆侖山的門你都進不去。侍劍奴下了南礦,那怪胎就會砍人,從來不搞什麼陰謀陽謀,不能與她一戰的都不配和她說話。什麼‘百亂三隻鞋’的,她根本不放在眼裡,也不可能紆尊降貴地跟你們結盟。南宛要是守不住礦,她正樂得接手。”
周楹聽完點點頭:“多謝狼王指點。”
瞎狼王:“……不是,我指點什麼了?”
奚平那邊,帶走了姚啟弟子名牌的魏誠響才剛搜羅到一點蛛絲馬跡——有剛來投奔的百亂民看見過姚啟他們出逃時坐的蒸汽車。姚啟從南礦出發,肯定是要逃回國內,起點和終點是清楚的,順著百亂民的線索,魏誠響他們很快找到了廢棄在大雨裡的蒸汽車。
她在車裡搜到了一塊摔爛的懷表,上麵帶個頗為時髦的司南小針,窮鄉僻壤裡飛天遁地的高手們誰也沒在意這凡人的奇技淫巧:那司南小針指的不是南。
魏誠響捏著骰子一撒手,跳出個“豹子”,當即拎著弟子牌追了過去。
奚平剛叮囑完她小心,就聽見周楹給他傳信道:“晚霜侍劍奴拒絕和談,以為她坐鎮北曆礦區,不需要盟友,昆侖也不會見我。”
奚平皺了皺眉:“就是說此路不通。”
他一邊留著眼關注魏誠響那邊,一邊迅速盤算:北曆實力夠強橫,不吃坑蒙拐騙那套,看來隻好暫避其鋒芒……
周楹打斷他思緒:“我的意思是,你讓她需要就可以了。”
奚平:“……三哥,你怎麼剛去沒幾天,口音都跟著那邊人跑了——再說一遍我沒聽清,什麼?”
周楹耐心地說道:“蟬蛻要是想隱藏行蹤,百亂之地那些大小邪祟未必察覺得到,百亂三傑恐怕還不知道晚霜南下,憑他們的手段,在劍修蟬蛻麵前可能確實是不值一提。你暗中幫他們一把,不要讓北曆人那麼高高在上,不然我們這邊沒有籌碼,沒法往下談。“
奚平木然道:“我,人在玄隱山,伴生木一棵也種不下去,鞭長莫及,手下能用的隻有半仙陸吾和不仙的百亂民——你讓我去搞蟬蛻……劍修,還得偷偷搞不能暴露自己,因為事後要以此為籌碼坑他們合作?”
周楹道:“不錯。”
奚平柔聲說道:“殿下,您就在那邊放羊吧,彆回來了。”
上次在玄隱山,這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開口就讓他“拖住章玨”,這回又輕描淡寫地讓他“設計劍修蟬蛻”!當他南聖轉世嗎,拳打月滿腳踢蟬蛻,說顯靈就顯靈,還有求必應!
早知道當年周家在無渡海裡養什麼魔?養個他奚平不就得了!隨便喂點飯,二三十年就長成,又省工夫又省錢!
“彆扯淡了,乾不了,你行你自己去。”奚平決定不慣著他毛病,一錘定音道,“南礦保不住拉倒,愛誰占誰占,我一時半會兒又不缺靈石使,關我屁事。我隻管我的人。那北曆劍修既然這麼厲害,乾脆讓她把一幫邪祟都乾掉唄,她殺人我們撿漏,巨鯨落夠萬物活好一陣呢,等我收拾了西楚南蜀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