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的劍氣刹那間將西王母一口吞下, 楊婉仿佛湮滅在千秋的複國夢裡。
然而,鎮山神器已經出世, 它自己補全了大陣,不再在意這揠苗助長的升靈傀儡。
沒有人控製的鴛鴦劍陣自行啟動,陣中主劍寒光洞穿雲層,恐怖的法陣宛如鑲在雷雲邊上,隨慘白的閃電一同轉動起來,睥睨人間。
陸地上、海麵上,每一個活物都感受到了方才差點將奚平壓扁的殺意。
蟬蛻以下皆螻蟻。
一片寂靜中,最正宗的昆侖九劍穿過西王母,當當正正地撞在了鴛鴦劍陣中間。
鴛鴦劍陣打了個晃。
剛才那霧裡的是什麼?
幻覺?想象?還是卑鄙的楊家餘孽又弄出了新的毒瘴?
侍劍奴不知道,此時唯一能給她解釋的人還沒來得及長出嘴。
在玄隱支修以前, 昆侖第二長老是世上最年輕的蟬蛻, 一個在昆侖九劍中單獨趟出一條劍道的男人。曾有人說, 他來日成就或許不在劍宗之下。
侍劍奴以前覺得師兄的腦子多少有點毛病, 彆人都說第二長老是陷在北絕陣裡,暫時出不來而已, 那麼厲害的高手一定不會有事。就那口無遮攔的謝濋,張嘴閉嘴師父死了, 就跟師父死了對他有什麼好處似的。難道不應該是反過來嗎——哪怕掌門和大祭司都說師父確實死了,隻要死不見屍, 徒弟們就該永不放棄地相信師父還在世。
這種篤信不關真相的事, 也未必有根據,這就是孝道, 做晚輩的不該有彆的看法。
再說無所不知的大祭司和掌門難道會看走眼?難道會故意隱瞞師父死訊?
然而此時, 她站在海上, 忘川那一頭冰冷的霧氣繚繞在周身, 她遍體生寒,心裡冒出一個念頭:假如……謝濋說得對呢?
作為劍童,武淩霄十歲入弟子堂,不到十五入內門,幾乎一生都是在昆侖度過的。
第二長老過於內秀,以至於有點木訥寡言,門下人丁稀少,每年都被大量的劍修惦記,門路走得五花八門。那回大概是實在被掌門問得不耐煩了,便鬆口隨便一指,說“那就這一批弟子堂劍童的魁首吧”,結果收到了一個半大的小姑娘。
武淩霄那時尚未及笄,北大陸的女孩子似乎普遍長得晚些,師徒倆麵麵相覷,她可能永遠也忘不了師尊當時的表情——茫然裡幾乎帶了點惶恐。
這麼小的活物,還是個女娃,她居然還在長個子!這可怎麼養?第二長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給養死了,或是喂不好個子長不起來,待她近乎於小心翼翼,鬨了無數笑話,像個笨拙的老父親。
她一度覺得,除了手拉手一起從娘胎裡出來的兄長,她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就是師父。
然而一個甲子後,兄長因為最好的師父一句話,吊死門庭,死不瞑目。
還有昆侖。
門派雖傷過她,也成就了她,每一個從弟子堂走出來的人,都以“昆侖劍修”的出身為榮。
兩百年後,她疑心師父的下落不明與門派有關。
她是追求純粹與極致的人,以為快劍能斬一切,卻似乎永遠注定與交織難明的愛憎為伴。
侍劍奴盯住了瀾滄山上懸浮的鴛鴦劍陣。
假如她方才所見不是幻覺,那麼當年瀾滄掌門的道心應該還鑲在上麵,她今天死也要扒開鴛鴦劍陣看上一眼。
與她同時動的是奚平。
他碎了凝、凝了又碎,這會兒可能都已經有點習慣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緊追而至,隱骨催生身體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剛開始,他那神識從陸地被吹到百裡外,又風箏似的亂飛了半天,才艱難地長回幾根指骨。被侍劍奴一巴掌扇碎後,不到片刻光景,他已經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及至回到最危險的半島上,奚平雙手已經完全長了回來。
他落地的瞬間,不成型的神識中就驟然伸出一雙修長的腿骨,堪堪將他撐了起來,十步之內,經脈幾乎勾連完畢,他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真元。這一散一聚之間,真元比之前境界提升了一成,到了升靈中期。而先前將他砸得稀碎的兩劍也歸入了他百骸,再使出來,就徹底是他自己的“氣死師父劍”了,而且因他是被劍從內而外打碎的,這“氣死師父劍”第三式和第四式遠比其他得心應手。
奚平在自己裸奔之前一道符咒給自己穿了件障眼法的衣服,另一道符咒召回了照庭和芥子。
緊接著,所有陸吾船上的飛鴻機都收到了太歲的消息:“熄火,走!”
陸吾立刻將僅剩的靈石全部填進了防護法陣中,新鍍月金的大蒸汽船在機械動力和靈石的雙重推動下,衝開了浪花翻湧的大運河。
其他船回過味來,忙也緊跟著四散奔逃。
奚平一道靈氣打在水中,大網似的鋪開,給亂躥的商船指路,防止它們倉促間相撞。細密的劍氣在低空處格擋著天上漏下來的殺招。
天上,侍劍奴大戰鴛鴦劍陣,侍劍奴動起手來向來是旁若無人,眼裡隻剩下一個鴛鴦劍陣。那畢竟是月滿級的鎮山神器,劍光撕裂了她的身體,露出裡麵刻滿法陣與銘文的骨玉,那上麵傷痕累累,恰如滿目瘡痍的南闔半島。
地上,奚平恨不能趁機將南闔半島連人帶地皮一起揭下來,卷成個毯子打包扔出去。
侍劍奴那劍瘋子不管不顧,執意要從鴛鴦劍陣中穿過,竟要伸手去抓主劍。
劍陣中,主劍是陣眼所在,哪能被她那麼輕易抓住,鴛鴦劍陣方才四散的劍氣全指向了她,要給這膽敢挑戰月滿神器的後輩點顏色看看。
“轟”一聲巨響,奚平整個木了一下,一刹那還以為自己被那鎮山神器劈死了。
然而隨即,他新生的頸椎“喀拉”一下合回了原位,屬於他自己的臉皮蓋上 了那總想教他成神的骨。奚平五官恢複,六感回歸,猛一抬頭,見侍劍奴巨大的身體塵埃一樣淹沒在鴛鴦劍陣的劍光中。
可是下一刻,比熔金爐還刺眼的劍光中陡然飛出一道霜,閃電似的彈向鴛鴦劍陣,將劍陣周遭的幾柄大劍彈出了原有軌道!
侍劍奴的身影重新出現,此時她皮肉已經儘去,光禿禿的偶身暴露於劍光之下。
她是個骨玉、靈石和少量人骨撐起來的怪物。這身體全然拋棄了人形,為劍而生,聳起的肩寬大得異常,眼珠已經飛了。那空洞洞的眼眶也是骨玉雕的,她當初可能是為圖省事,完全沒給自己弄出正常人眉弓眼窩的起伏,那處隻是一個平板簡潔的圓環。
裡麵射出的鋒利目光仍盯著劍陣主劍。
晚霜過處,炎熱的南闔半島上仿佛刮起了極北的白毛風,那劍遇到強敵尤其興奮,讓人不寒而栗的戰意四下彌散,一刹那,洶洶的鴛鴦劍陣竟微微有退縮之意。
也是,鴛鴦劍陣主劍的質料金聖,相傳隻是個靠劍成神的懦夫。
奚平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懂事的奚悅給他看過的一本書,上麵描述“侍劍半偶”,說他們“可日行千裡,不知疲憊,一息尚存,殺敵不止”。
那時他還隻是個膚淺的小青年,掃了一眼就被醜得肝膽俱裂,不耐煩地把奚悅轟走了。
而今他目睹侍劍奴真人,終於發現,對美醜的評判是如此虛妄狹隘的自以為是,折射的都不過是自己的欲望和恐懼。一個讓人恐懼的人,她的醜陋是偉大的一部分。
侍劍奴一聲怒吼,晚霜再次衝向鴛鴦劍陣。
奚平預料這一劍必驚天地,本想一掌將一支船隊彈進南海,可電光石火間,他靈感陡然預警,奚平餘光瞥見西方海麵上升起冷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