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地做選擇的不是奚平,是謝濋。
狼王殿下,你在北絕山口守了這麼多年,走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道心餘渣。
恍然大悟時,你怎麼選?
是為大局安穩,讓第二長老的沉冤繼續沉默,道心的傀儡們循環往複。還是鋌而走險,冒著天塌地陷的風險,扛走百萬枉死者的怨憤,負重罪捅破這一線天,將狂風驟雨中的掌舵之位交給那與“道心”爭鬥不休的年輕人手裡?
當年惠湘君退縮了,奚士庸也沒這種妄人之心,隻好讓狼王受累了。
奚士庸根骨靈感資質……甚至專注程度,都不過中人水平,入玄門十幾年,修為漲到這種程度,是完全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釋就是,修為與他本人沒關係,他那身隱骨本來就是蟬蛻骨。瞎狼王與他說起北絕陣之後,他有一段很長的沉默,周楹就知道,他已經不能完全壓製隱骨了。
此時用北絕陣外古銘文誘出隱骨,還有餘地,一旦隱骨找到機會蟬蛻,重回巔峰,那不小心將它帶回人間的人才是走到了絕地。
這也是奚平的一線生機。
望川當年落在他手裡,最後一次機會,他做錯了決定,浪費掉了。
如今他代替望川來到這裡,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奚平隻覺自己神識都被打散了,遺落到南北兩大陸、五國群山中。
他驚怒交加時,感覺到了轉生木在失控——跟被鴛鴦劍陣切斷聯係時還不一樣。原來轉生木像他的手足,用起來隨心所欲,現在那玩意還長在他身上,聯係沒斷,卻好像成了不聽使喚的假肢。
轉生木本來如同一張井井有條的飛鴻網,此時卻串成了一團。幾大仙山的鎮山大陣、各國邊境銘文都在被看不見的力量蠶食鯨吞。
南闔半島,鴛鴦劍陣陡然收縮,銀月輪光芒黯淡,九龍像消散的獸靈一樣歸入浮起來的九龍鼎,在幾大蟬蛻驚悚的注視下,懸在瀾滄山上的無間鏡水霧一樣消失了!
與此同時,奚平散得到處都是的神識還瞥見無渡海的魔氣暴漲,衝過了大宛消散的邊境銘文——
且說宛闔邊境,升格仙器先給魔物們來了個下馬威。魔氣短暫後退,隨後,一個與南聖如出一轍的巨大身影從虛空中走了出來。
聖人的臉鬼氣森森地浮在半空,竟隱約含笑:“哦?這是什麼人造的小玩意?”
龐戩可不會認不出祖師爺,倒抽一口涼氣,袖子上的因果獸憤怒地咆哮起來。
“南聖”沒回答,卻聽一人接話道:“是當年周家養在無渡海底的大魔。”
隻見一道白影落下,白令親自帶著開明司的支援,晝夜兼程地趕到了:“開明司封城落陣,保證將野火藤燒死在邊境——龐總督你不用管,靈石管夠,升格仙器彆停……”
他話音沒落,海風中就傳來熟悉的淒厲嚎叫,湧動的群魔潮水一樣被那長著南聖臉的大魔吸走吞噬,讓人血都能凝滯的寒意與腥風湧來——那是遇見周楹之前,白令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麵對的噩夢。他臉色一白,話說不下去了。
升靈品階的升格仙器將靈氣化成的炮火排山倒海地推了出去,然而這能臨時端住鴛鴦劍陣的人造神器失了利,海上那巨大的身影隻是稍許凝滯,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過來。
殺人的魔氣先一步落到最前線的藍衣和開明修士身上,外門好手們倒伏的麥苗一樣,掙都來不及掙紮一下,便被魔氣吞噬。
龐戩一咬牙,搭起破障長弓,縱身衝了過去。
白令一把沒拉住:“龐總督!”
就在這時,雪亮的劍光霹靂一般落下,海嘯般湧起的海水被凍在了原地。劍在海岸外畫了一條線,冷意撲麵而來,不小心越過那劍光的群魔全體化在了半空,重回主人手裡的照庭呼嘯落下,斬向那無往不利的大魔頭顱。
龐戩眼淚差點沒下來:“支將軍……”
大魔被照庭一劍劈碎在半空,黑霧頓時消退,天機閣和開明司修士們衝上來將還有氣的同僚搶救回去。
支修剛從蟬蛻戰場上撤回來,一身狼狽,他伸手在身上一抹,發冠中掉落的碎發、長袍上撕開的裂口都各自歸位的歸位、愈合的愈合。幾座白靈石堆消散在照庭的劍光裡,支修落地,拍拍龐戩的肩,將他拉了回來:“文昌辛苦了。”
海上不遠處,被他打散的魔氣重新彙聚,南聖的臉居高臨下地看向小小的劍修。
“人間不過十四年,看來是改天換地了。”大魔盯著支修,“又見麵了,此情此景真熟悉啊,支小將軍。”
支修沒有禦劍,隻是一路越過升格仙器和邊境銘文,走到海港碼頭上:“還沒謝過前輩上次指點。”
龐戩頓時想起上次返魂渦事變,支將軍差點填在東海,臉色一變。
白令低聲道:“放心,十四年前無渡海祭壇被世子爺攪合了,它沒來得及恢複到全盛程度,當年劫鐘能壓下,現如今支將軍已經蟬蛻……”
“哦?”那長著南聖臉的魔頭隔著數裡,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耳語,“小半魔,我若是你,可不敢這麼篤定。”
大魔的聲音在冰凍的海潮中起了回音,好像什麼一錘定音的判詞,宛闔邊境銘文好死不死,就是在這時候隨北絕山外古銘文現世消散的。作為半魔的白令最先感覺到了什麼,在龐戩震驚的注視下,他臉上飛快閃過一排刺青般的銘文,不等龐戩看清內容就消散了。
白令整個人的氣息陡然詭譎起來,原本約莫不到築基中期的修為暴漲,逼近升靈!
返魂渦沸騰了起來,無渡海封魔印徹底碎了,無論是玄隱三聖打的補丁,還是當年伏魔人以身殉道成就的那道。
魔氣撞向照庭劃的劍痕,被擋出去,再撞——劍風凍上的海潮碎冰渣亂濺,那劍痕一次比一次微弱,三下之後不見了蹤影,大魔又被照庭阻住。
“小劍修,彆徒勞了,蟬蛻不易,你已經背叛靈山,當與我等同道,何必費這力氣?”
支修整個人陷在一片黑霧裡,充耳不聞,照庭織就了一片劍光的大網,驚心動魄地網住了那欲摧城池的黑雲,周遭間或有靈氣劃過,是不肯後退的外門修士仍在用升格仙器幫他,恰如兩百年前的金平天機閣。
隻是這次,他們可能再等不到玄隱山的大能從天而降了。
此時剛登陸大宛沽州的陸吾們還沒回過神來,魏誠響身邊紙人突然委頓在地,一片劍身殘片飛了出去,將衝天的魔氣撞出一條缺口,擦著支修而過,先殉了主。
大魔那張聖人臉被照庭碎片打得變了形,怒吼一聲,與劍光扭做一團,竟化了三分,露出一團將所有光都吸進去的本體。
支修扭頭從那殘劍劃出的縫隙中看了一眼,遼闊的南宛九州平原依稀,他再不遲疑,縱身追著消失的照庭碎片,衝向大魔的魔氣彙聚處——
就在這時,被碎劍劃出的缺口中,探出一隻蒼老的手,一把按住了年輕劍修的肩。
支修猝不及防,整個人往旁邊閃了一下,看清了來人,眼睛倏地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