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縣外, 因為銘文缺失,正在崩塌的天地凝固了。
《陶聞天下》散落在各地的“耳目”們完全不明所以,但不耽誤他們立刻將消息打包回了陶縣——這是他們的傳統, 弄不清發生什麼事的時候, 就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所見所聞一股腦地傳回去, 交給徐先生彙總拿主意。
這家草報的核心人物幾乎都是陸吾, 拿到各地傳回來的消息,風馳電掣地跑進小巷找人,被臨時拚湊的野樂班子和看熱鬨的鄉親擠得進不去, 遂衝裡麵喊:“徐先生, 咱家外麵的書記員說,靈氣異動好像突然停下了!”
人們一邊幫著七嘴八舌地往裡傳話, 一邊津津有味地跟著咀嚼。
“新消息!新消息!山區‘地龍’不翻個了。”
“我說怎麼安靜了。”
“據說昆侖山雪崩也停了……”
“南蜀呢?不是說他們那邊跑出來一堆靈獸?”
“跑了的可能沒轍,隻能亡羊補牢了。”
“要命,可彆遊過來。都說現如今的馭獸道不行,隻知道挑威風的靈獸養著鬥法, 把其他靈獸圈起來使喚下人伺候,”一個常泡茶館的老大爺即興針砭彆國時弊,“老祖宗傳統都丟了, 這能好得了麼?遲早出事,瞧瞧!”
早些年, 凡人說出這種話是不可思議的,妄議仙人是大不敬, 仙人聽見了, 不庇護了怎麼辦?
然而陶縣禁靈八年, 大家感覺“仙人不庇護”也挺好的。
陶縣有很多“尊長”, 很容易分辨。反應遲鈍不知道躲車的, 走在路上老想踩點什麼的,明明也不殘疾、就是一舉一動跟聾了瞎了一樣的……都是修士。他們既不安,又帶著冷眼旁觀的傲慢。
當年一個麒麟衛都能嚇得小商戶們魂飛魄散,如今大家反而盼著接待這些修士——這幫人個個人傻錢多,特彆好宰。
外加草報上整天一堆玄門中恩怨情仇小故事,評述起三千大道來跟點評稻種差不多,此地居民耳濡目染,也漸漸跟著口無遮攔起來。
“徐先生,”方才一個吹嗩呐的撂下樂器,問道,“怎麼回事啊,是不是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那你可有能耐了,”陶二奶奶翻了個白眼,轉向趙檎丹,“徐先生,是不是跟咱太歲有什麼關係?”
小院裡、牆頭上的人們聞聲,紛紛將目光投向了院中的轉生木。
奚平低下頭,看向那一堆被他卷回來的銘文。
在千年的靈山係統壓製下,像當年那種萬民同心,在劍宗道心基礎上架起昆侖神山的事,已經不可能再發生一次了,北絕山外那套古銘文成了唯一的“天書”,得到了,就能在舊規則崩塌後,讓太陽月亮圍著自己轉。
眼下的情況是:奚平被一番吹拉彈唱拽回了陶縣,無意中將這“天書”扯掉了一角。現在隱骨那裡的銘文不全了,隱骨不知為什麼被陶縣排斥,外麵改天換地到了一半,不尷不尬地卡在了那裡。
不知道惠湘君有沒有料到,她當年最終放棄了用望川盜取北絕陣外古銘文,八百年後,破法反而成了一部分古銘文的藏身之地。
與此同時,奚平也被困在了破法裡——沒了隱骨,轉生木失控,而陶縣禁靈,他也不能捏個紙人出去活動,除了跟他心意相通的本命琴,他現在發不出任何聲音。
從潛修寺到陶縣,他從凡人到半步蟬蛻,到頭來還是身不由己,隻能用琴蜜音跟人通消息。
“太歲,”趙檎丹敲了敲轉生木樹身,“有章程嗎?”
感恩偉大的飛鴻機,奚平敲了一串琴蜜音給趙檎丹:沒有,根本看不懂,陸吾聯係玄隱山,我要外援!
奚平不敢太樂觀,外麵是南北兩大陸,五座靈山和無數轉生木……而陶縣在地圖上隻有芝麻大的一個小點。
接著他試著跟趙檎丹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此事說來話長,涉及古銘文,張嘴都不一定能說清楚,何況蜜音和暗號?倆人一個變著法地往外摳字,一個連蒙帶猜,數次雞同鴨講,將圍觀群眾們都聽出一腦門熱汗。
幸虧大小姐在禁靈之地修行八年,如今心性已經穩得非比尋常:“彆著急,陸吾去傳信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沒到火燒眉毛的時……”
她也不知道是被誰傳染的烏鴉嘴,話沒說完,被太歲琴的一聲悶響打斷。
趙檎丹心裡一跳:“喂,怎麼了?”
奚平一時撥不動琴。
神識是可以變形的,但那需要精力維係。自然情況下,人們會保持自己最熟悉的存在狀態——也就是跟真身一致。
奚平在破法中的神識就是他自己的模樣,而就在剛剛,他神識所化的右臂突然毫無征兆地斷了。這不是他主動變形,是外傷,奚平驟然抽了口氣,太歲琴音一下亂了。
破法裡不會有什麼東西攻擊他神識,劇痛之下,奚平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傷在他真身上的!
他神識被隱骨卷走,完全不能自主,借破法躲到陶縣,真身還在南海。奚平一開靈竅就與隱骨相伴,隻要神識不滅,他身體可以一直再生,不像彆的修士一樣身死就玩完,難免缺幾分防備意識——特彆是升靈以後能隨時和轉生木互換,他有恃無恐,身上甚至沒留什麼防具!
肉身碎,神識也會遭到重創,而且隱骨會生出新的身體,如果他本人的神識恰好在這時候和隱骨分開,那身體算誰的?
而肉身與神識密不可分,身上的傷一定會反應在神識上,如果他粉身碎骨,沒了隱骨的神識能不能熬過去還兩說!
且說南海,姚啟和常鈞幽幽轉醒,正碰見從轉生木的樹苗裡出來的奚平。倆人還來不及高興,就見奚平突然臉色大變,整個人晃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常鈞:“……我指望他是來撈人的,沒成想是來碰瓷的。”
“不管了,先走。”
姚啟的芥子早在混亂中失落損壞了,不然轉生木樹種也不至於掉一地,幸虧常鈞的還在。他倆迅速搜羅了其中僅剩的升格仙器,總共還剩三件升靈階的:一艘形如大魚,可以假裝自己是靈獸的潛水船;一片鍍月峰風格明顯的護身葉子,兩三個人擠一擠將將能卷住;還有一把奚平親自存了升靈劍氣 的火銃。
常鈞一咬牙背起奚平:“幸虧我……我靈竅已開,這大能身光靈骨就好幾百斤……子明,你乾什麼呢?”
姚啟一道符咒搜過周遭,將散落在附近的幾顆轉生木樹種翻出來收進荷包裡——常鈞稀裡馬虎的,芥子裡沒存樹種。
“以防萬一。”習慣做最壞準備的姚啟說道,“走!”
常鈞吃力地扛著奚平鑽進大魚肚子裡,讚歎道:“你可真是逃荒的一把好手,思慮周全!”
卻不料這回的“周全”有點要命。
升格仙器入水隱蔽極了,連海裡亂竄的活魚和靈獸都沒察覺什麼,他們甚至驚險地與沉寂的九龍鼎擦肩而過。
“九、九九龍……娘耶,嚇嚇嚇嚇死我了……”從九龍鼎身邊遊出百丈遠,沒敢喘氣的常鈞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姚啟也長籲口氣,脫力似的靠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