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沒動,像是已經凍住了,手中乳白色的光暈潑在茫茫雪地上……看著支修一步邁出了禁靈線。
原本安靜如凡鐵的照庭發出清越的長鳴,靈光乍起,緊接著,無數筆挺的雪白伴生木拔地而起,在無邊的風雪中成片、成林、 成一望無際之勢。
出鞘的照庭攪起周遭靈氣,在伴生木叢中,複刻了活屍武士們在三日夢草叢中畫下的密咒——
隔著禁靈線,奚平感覺到了什麼。他吃力地抬起頭,感覺暴虐的寒風都凝滯了。
元洄自己劈開了隱骨,相當於其他修士自毀道心,屍身本該炸個灰飛煙滅。可他就那樣安靜地躺在無渡海深處、轉生木叢之中,恰如安息在三日夢草裡的活屍武士。
破法中支修點出這事的時候,奚平立刻就意識到了什麼。
轉生木,三日夢草……
“三日夢草不近活人,因為它們是活屍的歸宿,”支修當時說,“你有沒有想過,三日夢草可能就是活屍武士的‘伴生木’?”
“師父,伴生木到底因何而生?王格羅寶沒說清楚……”
“因為他也不知道,南蜀那一位啊,觀其行事,就算將來活到蟬蛻也不會有伴生木的。自古人們以為,不合大道者苟活到蟬蛻,就會生伴生木,其實不完全對——不然我雖不才,也不至於比淩雲天波還‘邪’吧。”
“那……是什麼?”
“是歸途。好比秋來落紅滿地,春花化作來年泥,人與物都不可能永生不滅,總會從一樣東西變成另一種東西,周而複始。升靈可以叩問天地,問到天與我都話可說,世上就多了一個蟬蛻‘合道成天’。我任性不孝,冥頑不靈,始終不肯歸‘道’,因此在蟬蛻關上受了八年拷問——是成神聖,還是做個凡愚。神聖不朽,將與天地同在,而凡愚永遠是自己,終有歸途,伴生木就是我們這些活屍的‘歸宿’。不是邪祟才有,而是知道‘我’與‘道心’或許不同的人才會有。”
上古四大魔神、將永春錦道心隨手扔在舊爐子裡的惠湘君、一生隻為一人活的秋殺、拿道心當彈珠收藏著玩的濯明……有可敬者、可鄙者、可惡者、一言難儘者,從生到死,都始終是他們自己。
感覺真元流水一樣從身上流失的瞬間,支修忽然想,他剛剛似乎忘了跟小徒弟說一句要緊話。
奚士庸,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有靈性的人。
雖然靈感一般,根骨湊合,心不定、神不寧,偷奸耍滑第一名……支修卻永遠記得他猶豫著不肯入飛瓊峰門下時說過的話——
大家都在拿自己的 “道”叩問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煩死了。
隨後,支修靈台微震,某種說不出的平靜湧上來,他道心在隨真元一起融化。
不像林宗儀那樣,決絕地灰飛煙滅,也不像懸無他們那樣,被強行吸進化外爐,道心悄然流走的時候,就像吃了一顆果子,將果核埋在地下一樣。
在外人看來,他身上刹那間蓋滿了霜雪,好像被凍住了。
“師父!”奚平像是忍無可忍,一步邁出了禁靈線,聲音被狂風卷回來。
隨著靈氣重新充入他四肢,禁靈線外苟延殘喘的隱骨立刻鎖定了他,這一次,隱骨得到了整個昆侖山的靈氣,排山倒海般地撲向奚平!
就在這時,雪裡爬林忽然無風自動,急劇地長高膨脹起來,樹冠上的霜雪全落了地,險些將奚平埋了。
雪裡爬上的密咒飛快地閃爍著,奚平耳邊傳來一聲悲鳴般的“喀嚓”聲。緊接著,比支修的蟬蛻真元還要強橫千百倍的靈氣灌注進了雪裡爬樹林。
那隻能是一整座靈山的靈氣,雪裡爬代替三日夢草,將衝著奚平來的隱骨也化入了其中!
奚平卻連停都沒停頓一下,好像毫不意外,他時機掐得極精準,禦劍而起,他一把抓住支修,頭也不回在退回禁靈線之內,已經手速極快地往支修身上扔了一打保暖符咒,然後腳步不停,衝進一輛導靈金改裝的蒸汽車,往南狂奔。
“師父師父,我們成功了!伴生木就是可以代替三日夢草,就是能消解道心……”
支修毫無聲息,他進了禁靈之地,那“安息”密咒卻仍在緩緩消化著他的真元和道心,奚平能感覺都。
他不敢通過後視鏡看:“師父!我剛才沒跟您商量,我錯了,師父你打我板子吧……”
奚平眼前一陣模糊,改裝的升格蒸汽車一下撞在了一塊大石頭上,整輛車給巨石彈起了數尺之高,“嘎”一聲在地上擦出長長的痕跡,支修冰冷僵硬的身體一下撞在奚平身上,就像真的應聲打了他一板子。
奚平抬起了手,幾次三番沒敢抓那僵硬的衣袖,車窗外是茫茫雪海,狂風嗚咽,緩緩地,他彎下了腰——
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你這不孝孽障怎麼回事?讓你彈幾首喜慶的小曲都不肯,就哭喪最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