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當然認同許慎行所說的, 成長背景決定一個人的性格這個道理。程騫北不僅僅是生長在下塘街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 而且還是和美麗溫和的單親母親相依為命, 所以他的人格必然是一分為二的, 一方麵惡劣的生活環境迫使他釋放凶狠的獠牙,一方麵為了母親的期望又不得不收住利爪, 努力做一個好孩子。
其實在她看到他對付葉家, 知道他當初對自己的算計時, 她就已經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她也想過放棄, 婚姻不是戀愛,不能靠荷爾蒙過日子。
但是當她看到他在雲山寺裡的許願牌, 她又意識到無論這個人做過什麼,他的內心仍舊保留著明朗善良的一麵。
未來還那麼長,那些黑暗的東西,終歸會離他遠去。
他在湖中的失控,確實也嚇到過她, 但這個害怕, 更多是擔心許慎行出事,他就脫不了乾係。這件事當然不是小事, 不可能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但也不至於讓她就此分手。
可顯然, 程騫北比她嚇得更厲害, 所以才說了這麼一大通自我厭棄的話。
江漫知道, 有些事不破不立。她和他的關係確實太混亂, 無論是開始還是發生到現在, 都沒能真正理清過,因為亂,所以沒有安全感,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是一樣。
也許一切歸零並不是件壞事。
*
程騫北顯然從湖上回來後就迅速做好了準備,甚至把離婚協議都已經擬好帶來了醫院,等江漫一提出離婚,兩個人直接就去了民政局。
可以說是非常有效率了。
臨近年底的工作日,民政局的人並不多,尤其是離婚這邊,就更隻有稀鬆幾個人,很快就輪到了江漫和程騫北。
兩人領回那兩本結婚證到現在,滿打滿算正好三年出頭。一千多個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當初來領證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江漫記得那是程騫北找到自己提出合作計劃後的第三天,當他正好臨時有工作要忙,等她抽出空從單位趕來民政局,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因為是假結婚,她並沒有將這種程式當做一回事,穿得是平日裡常穿的一件稀鬆平常的紫色呢子大衣。因為忙活了大半天,臉上的日常妝也脫得差不多,出門時就隨便補了點口紅了事。
那時她還沒買車,打車來到民政局門口時,程騫北已經先到了。相對於她的隨便,他就正式多了。穿著一身熨燙得筆挺的正裝三件套,發型明顯是專門打理過的。
在這之前,哪怕江漫聽過不少他的傳聞,還在幾個月前和他過了一夜,但她從來沒認真關注過他。那是她第一次,由衷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有著一副讓人過目難忘好皮囊的男人。
當初她以為他刻意的裝扮,不過是出於紳士的禮節,現在看來,其實是因為他將那場假婚姻當成了人生中的重要儀式。隻可惜因為她的敷衍,變成了他的獨角戲,她甚至連宣誓說了什麼都沒記住。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見慣了離婚中的人生百態。年輕夫妻來離婚,多半是因為一時衝動。有時候勸說兩句就會當場反悔,高高興興地攜手回家繼續過日子。
所以例行公事,看著這對郎才女貌外形登對的男女,工作人員自然也會多問幾句,然後讓他們再慎重考慮。甚至在拿出離婚證蓋章前,又再問了一遍:“這個章蓋下去,二位的婚姻關係就正式解除了,你們考慮好了嗎?”
江漫轉頭看向程騫北,他沒有看她,隻低聲回道:“考慮好了。”
工作人員目光又看向江漫。
江漫暗暗籲了口氣,也點頭道:“考慮好了。”
啪嗒一聲,印章蓋在小本上,一段法定婚姻關係就此宣告終結。
在工作人員將本子遞過來時,程騫北怔愣了半晌,才想起來伸手去接。
相較之下,江漫倒是從容多了,她拿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本子,放進包裡,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程騫北這才回過神來,拿起小本本,跟她一起走出了民政局大樓。
歲末的寒風迎麵吹來,江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程騫北見狀,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你身體還沒完全好,彆再受涼了。”
這一刻,江漫明白,他答應和自己離婚,正是因為愛自己,才給她選擇的機會。
她轉頭看了看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想說我其實不怪你,但又覺得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應該回到原點,重新打量這段關係,絕不能再陷入混亂和畸形。
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你去忙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
程騫北點點頭,目光瞥到旁邊一輛正在駛入公交站的公車,忽然又道:“你陪我坐一段公交吧!”
“啊?”江漫不明所以。
程騫北指了指那輛車:“七路車,我以前有段時間經常坐,好多年沒坐過了。”
江漫看了眼那輛剛剛停下的公車,心中雖有狐疑,但還是點點頭:“嗯,好啊!我小時候上學也坐過,如果沒改線路的,應該和我公寓離得不遠。”
車子停留不久,兩個人不好耽擱,快步走了過去,登上了公交車。
江漫乘公交的經驗很少,小學時,學校就在附近,步行就能回家。上了初中,父母為了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花錢將她送到市區內最好的重點中學。學校是住宿製,每個星期才回一次家,一開始也都是父親開車接送,直到升了初三,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了,才自告奮勇每周日坐公交去學校。坐得正是這趟七路車。
這會兒還沒到下班時間,公車上沒幾個人,兩人找了個居中的位置坐下。江漫將身上的外套還給他,輕笑道:“我上初三那會兒,每個周末往返都要坐七路車,沒準兒咱們以前還遇到過呢!”
程騫北不置可否,英俊的臉上神色平靜,看出什麼情緒,過了片刻,才淡聲開口道:“我媽是我剛上高三那年查出絕症的,在人民醫院住了大半年。我每天傍晚會坐著這趟車去醫院陪她。”
江漫聽到他提起母親的事,笑意斂起,安靜下來,認真地等他說下去。
程騫北繼續說:“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本來因為馬上要上大學,眼見著要迎來曙光,但因為我媽的病,生活一下又跌入了低穀。十八九歲的年紀,在麵對至親生離死彆時,還遠遠做不到從容。我每天都很痛苦,睜開眼睛看到我媽還活著,都會慶幸。每個傍晚坐在公交車最後排的一段旅程,是唯一讓我放空的時間。”他略微頓了一下,“在長寧路那一站,每個周日會上來一個穿著常雅中學校服的小女生,她總是坐在前麵,偶爾人多沒位子的時候,就握住拉環站在下車的位置。她背著一個很漂亮的書包,不是在看漫畫就是在聽歌,一看就是那種家境優渥成長幸福的孩子。雖然並不認識,可是日子過得太苦,就會不由自主會羨慕人家。每次看到她上車,就會想這個女孩兒一定有愛她的父母,有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定過得很快樂。”
江漫皺眉看著他,問:“你不會告訴我,那個女生就是我?”
常雅中學、長寧路站上車,她用腳指頭想想也能聯想到曾經的自己。
果不其然,程騫北點點頭:“沒錯,就是你!”
江漫好笑地搖搖頭,覺得很是荒謬:“你不會是那時候就記住我了吧?因為羨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