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趙郎中孫郎中來往過幾回,也沒見兩人做過這般過分的事情,昨日趙郎中相邀,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誰知……想起趙郎中那一番話勸誡的話,對方又自作聰明給他安排了這樣的“豔福”,裴慎眸色轉深,用力攥緊了被褥。
甄好毫無所覺,又接著道:“那你和我說說你爹娘的事情吧。”
裴慎一滯,周身氣勢一泄,有些狼狽地轉過了頭去:“甄姑娘為何想要問這個?”
“我都聽裴淳說了。”甄好道:“他說是因為你爹娘的事情,你才有了這個怪毛病。我記得你爹娘是溺水而亡,那時……應當是不好看的。”
裴慎眼神黯了黯。
甄好仔細觀察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你若是不想說,我也不逼你。”
“……”
“隻是你這怪毛病,要是想治,還是得找到根源才行。”甄好說:“若是知道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毛病,或許我還能幫你治好它。”
“治不好的。”裴慎輕聲道:“沒用的。”
甄好頓了頓,她想了想,又說:“那告訴我,總可以的吧?”
“……”
甄好垂下眼,揪著自己的裙角,輕輕地說:“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
裴慎歎了一口氣。
他揉了揉額角,或許是因為還在發燒的緣故,他的頭還有些暈,渾身上下也疲憊的很。裴慎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生病了的緣故,還是因著自己這根深纏繞了十幾年的毛病。
他甚至不敢看甄好,怕從她的臉上看出自己最為懼怕的鄙夷與嫌惡。
“不怪甄姑娘。”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是我自己的緣故。”
“……什麼?”甄好有些沒聽清。
“裴淳也不知道,不是那個緣故。”
甄好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他說的並非是他的父母去世。
“可裴淳說,他很小的時候你就……”
“是更早之前。”裴慎說出口後,反倒是渾身一鬆,仿佛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他藏著這個秘密十幾年,卻是頭一回告訴其他人。
他心中有著詭異的輕鬆感,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打開了一個角落之後,就恨不得爭相鑽出來,裴慎不敢去看甄好是什麼反應,可是語速卻越來越快:“我沒有與甄姑娘說過,我爹娘不是什麼聰明人,我爹是個秀才,考了很多年的功名,但是沒考上。”
“我娘……我娘很喜歡他,原來也是個大家閨秀,看中了他的才學,跟著他一起私奔到了江南,這兒是我爹的家鄉,他們兩個剛開始……應當是好過的。”
甄好不禁坐直了身體,認真聽他說。
上下兩輩子,她都是頭一回聽裴慎提起家事。
“讀書費銀子,我爹考了好幾年功名考不上,就靠著我娘帶出來的銀錢過日子,可他除了讀書之外,什麼也不會,但是連書也讀不好,他考不上功名,沒有加倍努力讀書,而是去尋花問柳,到後來,那邊青樓裡的姑娘都認得了他。”
甄好忍不住問:“那你娘呢?”
裴慎扯了扯嘴角,有些嘲諷地道:“她不相信,還以為他會回心轉意,那個男人不在家時,她就整日在家裡哭,那個男人回家後,她就開始吵架。”
甄好注意到,他連稱呼都變了。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慎,可裴慎刻意撇過了頭,她連裴慎臉上是什麼表情樣都看不清。
甄好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裴慎的手。
裴慎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一抽,卻沒有抽出來。他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可想起麵前人是誰,又很快鎮定下來。他渾身僵硬,甚至不敢按著自己的想法回握。
裴慎接著道:“後來我大了一些,能跑能跳了。”
“到了那個時候,我娘帶出來的銀錢也快要花光了,我祖母身體還硬朗,就整日在外做工掙錢,養著家裡一群人,她的身體就是在那個時候熬壞的。”裴慎頓了頓,發現自己的話題跑偏,又拉了回來,“我大了一些之後,能給我祖母幫忙時,我娘發覺我也有些用處。”
“用處?”
“她不敢去青樓,自持身份,那是煙花之地,不是一個婦人能去的地方。”
甄好愣住。
不用裴慎解釋,她就已經反應過來,裴慎說的用處是什麼。
她張了張口,一時喉嚨乾澀,想要攔著裴慎說出剩下的話,卻又發不出聲音來。
裴慎含糊著,飛快地把後麵的事情講了過去:“我去找了很多回……很多年……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了這個毛病,之後就沒再去了。”
“後來那個人染了病,安分了一些日子,可後來又故態複萌……我娘發覺她也染了病之後,就狠心拉著他投了河。”
大抵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聰明的事情。
哪怕是隔了數年,裴慎仍然還記得,當初得知兩人死訊時,哪怕是大逆不道,他打從心底真心實意地感受到的欣喜。比過年時,祖母平日裡小心藏好的一小塊肉,用濃油赤醬翻炒過,裹著焦糖色的肉塊入肚,比那時後還要歡喜。
他輕輕地說:“甄姑娘,我講完了。”
“……”
裴慎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他不敢抬頭,甚至不敢去看甄好臉上的表情。
他心中崩潰地想:隻要甄姑娘不說討厭的話……隻要不說,就足夠了。
他有這樣的出身,還有這種怪毛病,本來就不討人喜歡,甄姑娘若是因此厭惡他,甚至對他避而遠之,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哪怕是連他自己,都無數次後悔過,那時懵懵懂懂為何踏入了那種地方。午夜夢回之間,哪怕是他如何想忘記,卻還是控製不住的回想起來那時見過的所有畫麵。
裴慎的手指蜷縮起,攥緊了被子一角,他拉了拉被褥,試圖藏住狼狽的自己。
裴慎麵朝裡麵,艱難地掩飾著自己的顫抖:“甄姑娘,我想休息了。”
甄好沒吭聲。
“甄姑娘,你出去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帶上門?”
甄好深吸了一口氣,將喉嚨裡的酸澀壓了過去。
她故作輕鬆地道:“我從前都沒聽你提過這種事。”
“……”
“你那時候還那麼小,連如今裴淳的年紀都不到,就看到了這麼多……”她倉促的停下,生硬地轉折道:“都過去了。”
裴慎一言不發。
“原來是裴淳也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喃喃道:“你怎麼從來沒告訴我呀……”
“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裴慎輕聲說。
甚至連他自己也差點以為,他能碰到甄姑娘,這怪毛病就已經治好了。
可直到昨天夜裡,又遭遇了一回,他才猛然間驚覺醒,自己非但沒有忘記,這恐懼還刻在了骨子裡,哪怕是把骨頭筋肉打碎,每一寸裡都藏著他羞於啟齒的恐懼。
也隻有甄姑娘溫柔,平日裡大方包容,最初也不介意他的不好,讓他一時沉溺其中,與甄姑娘待在一起的日子太過歡愉,讓他連這種事情都忘了。
原先幾乎要消失的自卑在一夜之間全都冒了出來,鋪天蓋地將裴慎籠罩。
他在心中問自己:他何德何能配得上甄姑娘?
他何德何能……竟覺得這樣的自己,與甄姑娘在一起,是能對甄姑娘好?
當裴慎意識到這個,便覺得從前的自己卑劣無恥,恨不得藏到角落縫隙裡,不讓任何人瞧見。
甄好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她有些笨拙地道:“你要是早點說出來,說不定我還能幫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一時又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哪怕是她讀過醫書,自認為對裴慎十分了解,卻也從來都不知道裴慎還經曆過這種事情。就連裴慎不喜人靠近的毛病,她都是這輩子才知道。
甄好一時茫然。
她也不知為何上輩子的自己會這麼遲鈍,枉她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裴慎的人,與裴慎朝夕相處,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幾十年的時間裡,竟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發覺。
甚至如今想安慰,都不知道該安慰才好。
“甄姑娘,麻煩你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甄好呐呐閉上了嘴巴。
她看著裴慎翻身躺下,背對著自己,一副拒絕再與她說話的模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輕手輕腳站了起來,走出門時,輕輕帶上了門,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打擾了裴慎。
甄好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猛然想起一回事,連忙去瞧裴淳屋子的門。
“嫂嫂?”裴淳茫然地看著她。
“你哥那怪毛病,你還知道什麼?”甄好急促地道:“你知道什麼,全都告訴我!”
裴淳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麼……什麼我哥?”
甄好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她雖然沒法回到很久之前,沒法在很久以前時就幫到裴慎什麼,她幫不了那個時候的裴慎,可裴慎都已經這樣了,她總能再幫上什麼忙的!
她向來遲鈍,可這會兒裴慎都把所有事情告訴她了,她都已經清楚了,也沒有什麼都不做的道理。
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裴慎,卻發自內心覺得不喜。裴首輔向來高傲,甄好與他度過幾十年,皇帝訓斥,政敵刁難,百官彈劾,突厥冒犯,百姓激進反對……種種都不曾讓他低頭,何曾卑微到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