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贏朝的苦寒之地,風沙大,陽光烈,早晚冷得骨子裡都是寒氣,到了中午卻又熱得讓人想要扒了身上的衣服。
幾年前,西州的百姓還食不果腹,衣不勝寒,自從新朝建立,成安帝登基以後,他們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至少能夠吃得飽,當地的官員們也老實很多,不老實的據說都被抓進京城裡砍頭了。
在老百姓心中,即使有人說皇帝陛下是三頭六臂,他們也會懵懂的相信。
成安四年,據說京城要選一些女子進宮為女官,名額十分有限,要求嚴格,消息傳到西州的時候,已經晚了好多日,但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動了心思。
那可是皇宮,若是能被選進去,便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身份普通的百姓,就連得知消息的機會都沒有,他們隻看到某些員外或是秀才家的姑娘,頻頻往縣令家跑。
西州的知州府,謝啟臨圈上幾個知根知底,家世清白的女子,對身邊的下人道:照著這個名單張貼下去吧。
大人,張家小姐知書達理,又是機敏的性子,為何不選她?下人收了張員外家的好處,難免要幫著問上兩句。
後宮中不需要知書達理又機敏的宮女,謝啟臨淡淡道,你下去吧。
是。下人見他臉色不太好,不敢再問,捧著名單老老實實退出去。
名單張貼出來以後,中選的幾個姑娘既忐忑又高興,高興的是她們終於有機會進京,甚至能到宮中當差,憂的是京城山高路遠,不知未來會如何。
張貼榜四周圍滿了瞧熱鬨的百姓,有人說這家姑娘長相普通,為何能夠入選?那個又說,那位姑娘性格木訥,怎麼配去伺候陛下與娘娘?
石飛仙站在角落裡,聽著百姓們對後宮的猜想與向往,臉上露出一個略帶諷刺的笑意。這些人以為進宮做個宮女,便能飛黃騰達,全族榮耀了麼?
無聲無息死在後宮中的宮女,難道還少麼?
你在看什麼呢?一個與她穿著同樣布裙的婦人走了出來,在她耳邊小聲道,你可千萬彆起偷跑的心思,以前也有像你這樣被發配而來的女子逃跑,最後被人在外麵找到,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全部野狼吃掉了。
石飛仙苦笑:你放心吧,我不會有這種心思的。
看你也是個聰明人,萬萬不可犯傻,婦人點了點頭,唉,隻可惜新帝登基沒有大赦天下,不然像你這樣的,就可以免除罪責了。
聽到這話,石飛仙臉上的笑容更加苦澀,她移開視線,轉頭去看到遠處穿著官袍,騎馬而來的男人。
走,我們該回去了。婦人拉著她,準備把她拖到一輛又臟又破的驢車上,趕車的是兩個穿著邋遢的老兵,手上長著厚厚的老繭,半眯著的眼睛,仿佛從來沒有完全睜開過。
石飛仙掙婦人的手,不敢置信的看著前方的男人,他怎麼會在這裡?
謝啟臨怎麼會在這?
石小娘子,你可彆去衝撞了貴人,快跟我走。婦人見石飛仙盯著謝啟臨不放,以為她仗著有幾分姿色,想要勾引知州大人,忙勸道,咱們都是有罪之人,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不是我們攀扯得上的。
大姐,你放開我,石飛仙焦急的推開婦人,猛的往前奔跑了幾步,謝啟臨,謝啟臨。
五年,她在西州整整苦熬了五年,原本細嫩柔滑的肌膚,被風沙磨礪得粗糙起來,膚色也想當地人一樣,黝黑乾癟,明明她才二十出頭的年齡,卻像是三十歲的婦人。
容瑕登基的消息傳來時,她曾高興過,因為這樣就能有特赦令下來的。
然而她的期待很快成空,容瑕根本沒有赦免任何人,他隻是減免了災民的賦稅,西州作為苦寒之地,在封後大典以後,也被免了一年的稅。
消息傳來以後,整個西州的百姓歡喜不已,每個人都念著皇後娘娘的好,恨不得為她立一塊長生碑。
石飛仙以為自己一天都會熬不下去,卻沒有想到自己求生的這麼強,被人欺負,被人嘲笑,被人排擠,也在這不毛之地熬了五年,她以為自己還要繼續熬下去時,謝啟臨的出現,就像是她溺水後的一根稻草。
他是贏朝的官員,一定能夠消除她的罪籍,一定能夠救她。
眾人驚詫的眼神,護衛們警惕的姿態,都阻攔不了石飛仙的激動,她覺得自己從未跑得這麼快過,也從未像現在緊張過。
然而就在她即將靠近時,兩個帶刀的衙役攔住了她。
這位嬸子,請問你有什麼冤屈,可以先告訴我們,我們替你轉達。
嬸子?石飛仙如遭雷擊般看著說話的衙役,這個衙役長著圓臉,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她摸著自己的臉,她竟是到了被人叫嬸兒的年齡嗎?
她抬頭再看,發現謝啟臨竟然越行越遠,隻好匆匆道:我是你們大人的舊識,請兩位差爺讓我與謝大人見上一麵。
舊識?小衙役懷疑的看著石飛仙,這個女人穿著粗布衣服,像是服苦役的罪婦,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與他們家大人是舊識?
見衙役不相信她的話,石飛仙焦急道:我真的是你們家大人舊識,不信你們去問他,是不是認識石飛仙?
貴族女子的名字,一般不會告訴身份低賤的男人,但現如今她已經落得如此下場,哪還會在意名字不名字?
見石飛仙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樣,衙役勉強點頭道:你現在這裡等著,待我去問問。
謝謝,謝謝。石飛仙連連道謝,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粗糙的手掌磨疼了她的眼眶。
謝啟臨打算去郊外看一看今年農作物的長勢,聽衙差叫住自己,他讓馬兒停下,低頭看著拱手站在自己麵前的衙役,怎麼了?
大人,有位婦人自稱是您的舊識,希望見您一麵。
舊識?謝啟臨皺起眉頭,回頭忘了眼身後,遠遠瞧見被衙役攔著的灰衣婦人,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一個人,便搖頭道,我在西州並沒有認識的故人。
衙役聞言準備退下,可是想到那個婦人哀求的眼神,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她說自己叫石飛仙,您一定認識她。
石飛仙?!
這個深埋在記憶中,很久不曾出現過的名字,在這個時候被一個十七八歲的衙役說出來,讓謝啟臨有種荒誕之感。他回頭看了眼那個婦人,沉默片刻:帶她過來。
灰衣婦人漸漸走近,謝啟臨看著她滄桑的模樣,沉默良久:石姑娘。
石飛仙看著端坐在馬背上的謝啟臨,有些局促的捏了捏灰布裙擺,她身上的衣服是統一配發的,站在身著官袍的謝啟臨麵前,忽然覺得尷尬萬分。
見過謝大人。她福了福身,雖然多年沒有講究這些禮儀,但是刻印進骨子裡的這份優雅,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洗去的。
傳話的衙役驚訝地看著兩人,原來真的是舊識,這個婦人不知是什麼身份,行禮的樣子與彆家的女子就是不同。
石姑娘這些年可好?謝啟臨沒有想到,當年那個一步出八腳邁的貴族小姐,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他看了眼四周的百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石姑娘到茶樓一敘。
石飛仙沉默地點頭。
兩人進了茶樓,謝啟臨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石飛仙突然想到,當年她也喜歡挑靠窗的位置坐,每次謝啟臨與她論詩,也會挑景色好,窗戶寬敞的包間,等著她的到來。
很快差點上桌,謝啟臨為石飛仙倒了一杯茶,西州並沒有好茶,希望石姑娘不要在意。
我如今能喝上一口乾淨水便感激不已,又怎麼會挑剔茶葉好壞。石飛仙伸手去端茶,一雙粗糙的手暴露在謝啟臨眼前。
他移開視線,轉頭看著窗外,遠處是綿延的黃土牆,還有漫天的風沙。
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這裡。石飛仙察覺到謝啟臨有些冷淡的態度,局促一笑,我哥還有姐姐好嗎?她聽說前朝太子禪位給了容瑕,這種情況下,容瑕絕對不能殺了廢太子,她姐是廢太子的發妻,就算失去了自由,日子也會比她現在好過。
謝啟臨轉頭看她,半晌後道:石大人很好,現在領了太常寺卿一職,雖然算不上顯赫,但也頗受人敬畏。
那他成親了沒有?
謝啟臨搖頭:抱歉,我並沒有聽到石大人成親的消息。
是是嗎,石飛仙有些迷茫,她捧著茶喝了一口,抿了抿有些乾的唇,那我姐呢?
謝啟臨沉默片刻,扭頭不去看石飛仙的神情:令姐派人刺殺皇後,陛下與和親王震怒,被和親王休棄。後因石大人求情,皇後饒了她一命,但是令姐跟令兄回去後,便自殺而亡了。
自殺石飛仙怔忪良久,抹去臉上的淚,她倒是比我有勇氣。
她忽然不想再開口求謝啟臨救她了,如今就算她消去罪籍又能如何,難道當年她與京城那些人的舊怨,也能一筆勾銷麼?
難道京城那些人,就能忘記她與當朝皇後有過嫌隙嗎?即便班嫿不會在意這些,那些急於討好班嫿的人,也會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拿欺辱她作樂。平白牽連哥哥,給他的仕途增添麻煩。
她在京城中待了那麼多年,又怎麼會不明白京城裡那些人的心思。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也做過這樣的事。
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緊緊捏著茶杯,這樣讓她更有底氣一些,當年不想讓你娶班嫿的人太多,我跟著推波助瀾,害了你們家,對不起。
謝啟臨閉了閉眼,掩飾住心底的情緒:怪隻怪我,虛榮又得意,若
若他像容瑕那般堅定,不管彆人說什麼,都能保持堅定不移的態度,他與班嫿的婚約,也不會以那樣尷尬的方式收場。
他自以為的清高,自以為的瞧不起班嫿,不過是因為心底的不安與自卑,他怕自己抓不住班嫿,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迫不及待的展示出自己的自尊,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不是他謝啟臨抓不住班鄉君,而是他瞧不上她,不想娶她。
他喜歡才華橫溢,溫柔似水的女子,這一切都是班嫿沒有的。
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差點相信,他隻喜歡才華橫溢的女子,拒絕去想班嫿的好,也拒絕接受自己與班嫿在一起時,那無處安放的心,以及總是不知道怎麼擺放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