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之笑笑:“微臣該死。”
隻此一句,旁的再不多言。
大晉向來是重文輕武,導致朝中武將良莠不齊,難得出了一個謝玉之,卻也半途夭折,皇上內心對他其實很是痛惜,眼神一掃,忽然發現了在謝玉之身旁裝隱形人的沈妙平,覺得莫名眼熟,不由得皺了皺眉。
身旁的宦者附在皇上耳畔提醒道:“他乃是今科探花郎沈妙平,昨日同謝家二公子成的婚,陛下忘了,還是您親自下的旨呢。”
皇上略一思索便想起來了,然他被今早的事情鬨得頭疼,聽見與科舉相關的事就不由得臉色微沉,聞言目光看向沈妙平,語氣聽不出喜怒的問道:“你便是沈妙平?儀表堂堂,與謝愛卿倒也相襯。”
沈妙平麵上瞧著很是淡定,聞言起身拱手道:“謝皇上誇讚。”
他直覺自己身處風口浪尖,還是趁早閉嘴,多說多錯,隻希望對方問幾句就罷了。
然而皇上似乎並沒有想放過他,繼續循循善誘的問道:“你是何方人士啊?”
這個時候如果是湖州江州的八成就倒大黴了。
沈妙平低著頭,十分謙卑:“妙平乃是錦州人。”
謝玉之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妙,暗自給了謝素之一個眼神,後者見狀示意他放心,隨後淺笑著搖了搖皇上的臂膀道:“皇上,近日國務繁忙,您難得來看看臣妾,怎麼竟對著妙平問了,也不關心關心臣妾。”
皇上聽聞沈妙平乃是錦州人士,神色不由得緩和了些許,安撫似的拍了拍謝素之的手道:“底下的大臣上折子說本屆科舉有人舞弊,朕著實痛心,現如今大批文人士子還堵在皇城外頭呢,那些老臣也拿不出個章法來,恰好探花郎在此,朕倒是想聽聽年輕人的意見。”
話已至此,謝素之也不好再攔著,她心想到底有昌國公府的臉麵在,皇上也不會拿沈妙平如何,倘若對答有理,說不定還能入了皇上的眼,這麼一想便放下了心。
皇上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狀似閒聊的對沈妙平道:“朕方才說的舞弊之事,你可有耳聞?”
沈妙平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頭,隻恨不得自己變成聾子:“略有耳聞。”
皇上垂著眼道:“你可知外頭那些文人士子為何群情激奮久久不願散去嗎,主考官受賄隻是其一,更多的原因則是本次秋闈得中舉人者共二百六十二人,其中七成都是家中富貴顯赫者,朕已下令清查了,牽涉進去的考生滿打滿算不超過十人,可仍是難以平息民憤,朕記得你也是寒窗苦讀上來的,如何看待此事啊。”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的視線都望了過來,沈妙平不語,內心飛快的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才能不暴露自己是個冒牌貨的事實。
以前曆史老師好像講過,在以前的門閥製度下官員一般都是由貴族子弟擔任,他們無論出息與否,不用費什麼心力就能當官,但是真正有才能的人卻很難施展自己的才華,科舉製度施行之後無疑給寒門士子提供了一條道路,他們可以通過科舉做官,既能鞏固加強皇權,也能提高官員的文化素質,但在成名之前,依舊很難改變貧富差距。
沈妙平斟酌著開口道:“士子中常有言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此話雖絕對了些,但不無道理,雖然科舉為求公正,不限年歲身份,但不得不說,世族子弟與寒門中人依舊還是有差距。”
謝素之聞言臉色微微一變,正欲說些什麼,卻被皇帝按住了。
沈妙平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繼續道:“這種差距,不止在貧富,更在底蘊上,貧家子弟若要入學,隻說交與先生的束脩便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更遑論筆墨紙硯這種消耗品,為了省錢,他們更多的都是用樹枝在地上練字,有時候一戶人家傾儘家私也未必能供的起一個讀書人,無形之中便有了製約,這是其一;其二,能在當地開辦私塾的大多是落第秀才,少有真正的飽學之士,而權貴之家藏書萬卷,遍請大儒上門相教,這便又差了一截;其三,科舉考狀元,文章隻占一半……”
殿內氣氛凝滯,沈妙平對上謝玉之有些擔憂的目光,頓了頓,隨後移開視線又看向皇上,伸出了兩根手指道:“……這文章隻占一半,另一半,則是名望。”
“每年會考,全國無數英才雲集一處,在同輩中有名望的便會傳到考官耳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倘若有二人文章才氣相當,便會優先錄取名望較大者,這就叫先聲奪人。例如本屆科舉,冀州有趙應,臨川有石淳雲,藍田有王叔卿,這幾人在當地都是家世顯貴的門戶,人脈自然也勝常人許多,是以士子之中頗有名聲,這便再差一截。”
沈妙平說完,對著皇帝拱手道:“妙平不曾仔細看過鄉試榜,但鬥膽猜一猜,這二百六十二名舉人中定有這幾位兄台的身影,當然,妙平並不是說這幾人沒有真才實學,而是在眾人才華相等的情況下,他們會更有優勢。寒窗苦讀十餘載並非一句戲言,寒是真寒,苦也是真苦,但古往今來,能一朝鯉魚躍龍門的又有幾人,為何史書會將出身不顯但最後功成名就的人大寫特寫,就是因為太難得也太少了,長此以往士子心中便會有積怨,這次的科舉舞弊隻是一個誘因罷了。”
他一番話落下,殿內沉寂了許久,古人和現代人看事情的思維和邏輯大有不同,沈妙平是千年之後的人,他站在大局觀上,有著上帝視角,縱覽中華上下五千年,比這些人通透太多。
謝玉之謝素之同時陷入沉思,皇帝看了身邊的宦者一眼:“方才探花郎所說的幾人可在名冊上?”
立刻有人去查探,不多時便來人回稟:“回陛下,趙應、石淳雲、王叔卿等人確實在榜。”
皇帝聞言忽然長歎了一口氣,他倒向椅背,望著沈妙平,也不知是生氣還是高興:“你倒是膽子大,什麼真話都敢往外說,也不怕朕砍了你的頭。”
謝玉之下意識就想起身,卻被謝素之一個眼神狠瞪了回去。
沈妙平看出皇帝沒有真正生氣,安安穩穩的行了禮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要砍妙平的頭,妙平也絕無怨言。”
皇帝道神情複雜:“從無人對朕說過這樣的話,你說的句句有理,但這其二朕卻是不大認同,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當地私塾確實多為秀才,但那寒門士子難道沒有大儒相教便沒有出息了麼?恐怕不見得吧。”
沈妙平道:“自然有出息之人,但都是些驚才絕豔觸類旁通之輩,一年又能出幾個呢?”
古文難懂,古意難明,長長的一段話既無標點斷句,也沒有固定的翻譯,所以才會演變成各種各樣的學說。
沈妙平見皇帝不語,隻想趕緊把他忽悠過去拉倒:“千人千麵,經書史籍上同樣的一句話,會繁衍出千萬種理解,當世大儒為何是大儒,因為他們對每一句話都有自己的理解,獨成一派,更何況萬事萬物皆有一套既定的流程,一位止步於院試的先生,和一位經曆過鄉考會考殿考的先生,陛下認為哪一個會更有經驗些?”
這樣一來,官員的子弟就有了先天優勢,貧民子弟就隻是一個陪襯,先天的不足讓他們在考場滿眼一摸黑,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儘缺。
後麵這段話有些太直接,沈妙平就沒有說出來,他見皇帝仍是一副將信將疑的模樣,不得已舉了例子道:“妙平以前曾讀過一個故事,一位趕考書生路遇大雨,不得已在親戚家借住,然而這雨三天都未停歇,偏那親戚又是個吝嗇鬼,不想讓他白吃白住,便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敢問陛下,此句何解?”
皇帝略加思索便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沈妙平笑著搖了搖頭:“陛下還有其他解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