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山宗點頭,儘管他看不見:“我是山宗。”
瘋子笑起來,一聲一聲,卻破碎地更像在哭:“你來找盧龍軍了!你終於找來了!那群狗賊把消息都切斷了,什麼路都沒有,這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天了,我知道你會來,你一定會來……”
後麵的三個人站著,看著這一幕,誰也說不出話來。
甲辰三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是盧龍軍人。”
“是你!”瘋子聽著聲轉頭找他:“龐錄,是龐鐵騎長!還有誰來了?還有誰?”
未申五臉上的白疤在輕微地聳動,臉上白裡透青,緊咬著牙:“還有我。”
“駱鐵騎長,駱衝!你也在,你們都來了……”瘋子渾身都在打顫,忽哭忽笑:“我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胡十一早已滿眼震驚。
瘋子忽然清醒了:“盧龍軍,盧龍軍還有,還有……”
他摸著地,手指比劃著,抖抖索索在地上畫出來:“從這裡往前,我當初和他們分散了,他們藏起來了,在這裡……”
山宗看著他畫出來的路徑,巋然不動。
瘋子比劃完了,陡然退開,摸索著撥著頭發,將蓬亂的頭發往上撥,像是要束起漢人的發髻,卻又抖索的厲害,而後又慌忙整衣,將左s的衣襟扯出來,掖到右衽,再努力挺直身,朝著山宗抱起拳:“盧龍軍第六鐵騎營,全員拜見。”
左右沉默,隻餘風聲。
山宗蹲在瘋子麵前,如一尊塑像,肩頭擔了一層刮過的塵沙,無人看清他神情。
許久,他沉聲說:“第六鐵騎,歸隊了。”
瘋子筆直地挺著身,頭緩緩垂下,手也垂下,不動了。
“頭兒……”胡十一小聲喚他。
甲辰三和未申五解刀垂首。
山宗一言不發,將瘋子背起來,起身說:“走。”
昏暗的天地裡,風沙哀嚎。
恪儘職守的軍人在完成最後的任務後,放心地閉上了眼。
風聲裡似乎還殘留著不知何方飄來的歌謠聲,如泣如訴:“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複年年……”
天黑時分,在附近潛伏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趕往一片隱蔽的山腳下會合。
山溝裡已經豎起一座新墳。
第六鐵騎營先鋒周小五,其實並不年老,甚至還很年輕。
如今在關外終於認出來,卻已落下一身傷殘,聲容俱毀,成了個又老又瘋的乞丐。
甚至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隻剩下了一塊疤,再無盧龍二字的刺青番號。
但山宗還是認出了他。
不用擔心葬於關外,這裡就是故土。他坐在墳邊,撐著自己的刀,旁邊是肅穆而立,摘下了額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頭兒,”胡十一給他送來一包紙包的肉乾軍糧:“你在幽州這些年老是使喚那些綠林,就是在找他們?”
山宗接了肉乾,咬了一口,放在墳前:“嗯。”
“那為啥從沒聽你提起過?”
山宗夜色裡的雙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話,我就不用等到現在才來了。”
胡十一默然無言。
風聲仍在,不再送來任何調兵動靜。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隻是稍作停頓,就又繼續上路。
暗夜裡悄然無聲的百人身影,跟隨他直直往深山裡潛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遠,始終無人開過口。
直到四周都已是萬仞絕壁,人在穀中,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著更深處走去。
像是一頭紮入了不見天日的甕罐中,就連外麵的塵沙都已卷不進來。
茂密叢生的樹木虯結繞生,荊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隻能容納一人通過。
仿佛已是數百年無人光臨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後方眾人停住。
“我們入陣了。”他低聲說,忽而一聲低喝:“臥下!”
倏然間,箭羽齊發而至。
眾人反應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見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們應該熟悉。”山宗抽刀,迅疾奔出。
不隻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帶著的人也熟悉,這就是他們練兵時演練過的軍陣。
頃刻人影隨他而動,各自散開突襲,避過了地上的陷阱機關。
“合!”山宗在遠處一聲令。
遠處有人現了身,自暗角裡一閃而過。
陣被破了。
霎時間遠處火光閃爍,接連亮起,在茂密的深山裡,起初如同鬼火飄搖,很快又連綿成了火龍。
似有無數人在往這裡湧來,雖無聲,卻氣勢駭人。
山宗卻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個陣,箭矢亂飛,鋪天蓋地,雜亂無章。
胡十一身邊的一個兵中了箭,他頓時罵了句:“他娘的,下手這麼狠!”
拔了那箭,昏暗裡一摸粗糙萬分,才發現那箭身是新做的,隻怕是舊箭簇撿回來磨過後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這一陣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風,已衝至一條山林河中,腳下入水,昏暗中猛一抬手,後方眾人無人上前。
他獨自站著,衝到了這暗處明晃晃可見之地,故意親身入陣,在等。
夜月如鉤,風寒如割。
忽然間火光又起,朝他快速衝來。須臾間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揮來即砍。
山宗抬刀隔擋,如鬆而立,紋絲不動。
後方的人此時終於都在胡十一的領頭下全衝了出來。
包圍著的人沒能再下手,一時對陣。
火光掃去,映照亮周圍一片。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來。
水中站著的山宗也被照了出來,他一手橫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額上布巾。
突然間四下再無聲息。
拿刀對著他的那些人都如石像一般定住了,不自覺地往後退。
他們的後方,走出來兩三個拿刀的人影,都已是兩鬢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個人出了聲,像被人掐住了喉一般戛然而止,咽在了喉裡。
卻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手中的兵器接連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過來,連同後麵的八十道身影,陸陸續續,無聲地走近,在火光裡顯露。
終於,一個中年人走過來,顫著聲:“頭兒,是你嗎?”
“是我。”山宗垂了手裡的刀,喉頭滾動:“我來找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