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陷在一個綿長的夢裡。
夢中是當年黑黢黢的長夜, 一戰方歇,他一身玄甲,撐刀坐在幽州城頭上, 看著遠處火光漸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頭,對上一張齜牙笑的臉。
“難受不頭兒?這都什麼事,好好的幽州何時打仗不好, 非在你成婚的時候打, 害你連新夫人都沒陪好就接了調令來這兒, 幾個月下來也就調兵才回了洛陽幾趟, 怕是每回連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
那是駱衝, 穿著盧龍軍的黑皮軟甲, 一張臉棱角淩厲,尤其是現在笑起來的時候。
數月前幽州突受關外侵襲, 奚和契丹聯軍由契丹貴族孫過折統帥,殺進關內。轄下九州二縣接連潰敗,一片大亂,幽州城更是死傷無數。
幽州節度使李肖崮急報無力抵擋,請求朝中援兵。
聖人以殿前“鷹揚郎將”封號密調山宗出兵來援,當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轉一下刀鞘,心想什麼叫沒陪好,根本連洞房都還沒入, 懶洋洋地道:“反正戰亂已平, 很快就能回去了。”
駱衝往嘴裡塞根草,叼著坐他旁邊:“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時間後麵聚來好幾個湊熱鬨的, 連向來穩重的龐錄都拎著水囊坐過來了。
“是啊頭兒,快說說。”
山宗想到長孫神容, 先想起了當初剛訂下親事後不久,在長安被裴元嶺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頭熙熙攘攘,一輛車駕當街而過,車周垂紗,裡麵的人若隱若現。
裴元嶺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車喊了聲:“阿容!”
垂紗一掀,車裡的少女歪頭看出來,垂雲烏發,璨星眼眸,態濃意遠、繡羅春裳的金嬌麗人一閃而遠。
“如何?”裴元嶺勾著他肩歎氣:“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個也沒夠上,卻被你給奪去的長孫家至寶。”
山宗當時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運氣不錯。”
其實婚前就已見過她那一回了。
此時,他勾起唇,說了同樣的話:“我運氣還不錯。”
頓時身邊一陣笑:“看來是個大美人兒。”
“改日請來大營讓咱們拜見!”
“下回咱第六營要再立功就請新夫人來給咱授賞!”是先鋒周小五在瞎起哄。
山宗回想起離家前換下婚服時她過來送行的模樣,隻遠遠站著看他,並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個受寵慣了的高門貴女,你們想嚇著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頭兒此戰又立下大功,回去聖人該給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給新夫人做賀禮!”
“說不定也能管個像幽州這麼大的地盤兒,當個節度使呢!要麼就是統帥一方都護府,做個大都護!”
山宗迎著夜風浪蕩不羈地笑兩聲,意氣風發:“真有那時,全軍隨我一同受賞進封。”
城頭城下一陣山呼,全軍振奮,行將班師,每個人都很雀躍。
喧鬨中,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聖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過去。
……
“聖人密令奪回薊州?”營帳裡,諸營鐵騎長會聚。
一營鐵騎長薄仲第一個開口,很是驚詫:“咱們不是來平幽州戰亂的嗎?如今都要班師了,怎又要出兵關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手裡捏著那份密令,麵前是幽州一帶地圖,右上角就是薊州。
“我已上書聖人,薊州被奪十幾載,敵兵已根深蒂固,或許連這地圖上的情形都變了,若要出軍關外,最好還是從長計議,謀定後動。但聖人聽幽州節度使報了其已追擊敵軍到了薊州附近,認為時機難得,下令盧龍軍配合幽州兵馬乘勝追擊,奪回故城。”
駱衝陰笑:“就那無能的幽州節度使,九州二縣的兵馬在手,這些年也沒奪回薊州,還被關外的打成這樣。如今靠咱們盧龍軍給他平了亂,他倒是急著追出關去討功勞了,還叫咱們配合他!”
龐錄踢他一腳:“你那狗嘴少說兩句,既然聖令已下,領命就是了。”
“記著,”山宗說:“這一戰是密令,在出關之前都不可透露消息。”
“都不能正大光明說,那咱還能有戰功嗎?”第六鐵騎營的鐵騎長喊道。
薄仲笑罵:“還能少了你的?隻要拿回薊州,讓那兒的百姓回了故土,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有鐵騎長嗆道:“就他們第六營每回開口閉口戰功戰功,打的時候還不是衝最前麵,命都不要!”
大家都笑起來,一邊紛紛抱拳離去。
隻能暫時放棄歸家團聚,準備再上戰場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山宗還坐著,將手裡的密令又看一遍。薊州陷落多年,情形不明,他始終覺得此戰安排得有些突然,幽州此時應當休養生息,而非急於反擊。
奈何帝王之令,不得違背。
“頭兒,”一個兵進來抱拳:“可要將暫不班師的消息送回洛陽?”
他搖頭:“不必。”
密令在身,多說無益。
山宗起身備戰,脫下大氅才想起自己還在新婚中。
一晃已快半載,居然還跟他的新婚妻子算不上個熟人,他都快忘了有沒有跟長孫神容說過話了,竟有些好笑。
……
孤月高懸,關外大風凜凜,大軍推至薊州地界外。
這裡目前已被控製住。
作為帝王任命的此戰最高統帥,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在軍陣最前方的馬上,一身盔甲厚重,嚴嚴實實地壓著他高壯的身軀。
他在月夜裡高聲道:“此番兵分兩路,左右兩線進發,掃清沿途殘餘逃竄的敵兵後會軍,一鼓作氣,直搗薊州!”
山宗坐在馬上,一身玄甲凜凜,手持細長直刀。
後方駱衝正低聲跟龐錄嘀咕:“憑什麼讓他來統帥老子們?”
“誰讓他是位高權重的節度使,”龐錄小聲回:“又追擊敵兵占了先機。”
駱衝瞧不起似的笑了一聲:“先前還不是被打得那麼慘。”
山宗抬一下手,後麵就沒聲了。
李肖崮是宗室出身,聖人對他算寵信,否則就不會特調盧龍軍來這裡支援他平亂。此戰讓他任統帥,並不意外。
何況薊州原本就屬於幽州轄下,奪回薊州是幽州節度使分內之責,盧龍軍此戰隻可能是協助配合。
一匹快馬奔至,勒馬停在陣前,馬上盔甲嚴密的人臉白眼細,看著山宗:“我在左下場等你兵馬來會合,月日星時發起總攻。”
是幽州轄下易州的將領周均,此番九州幾乎全境潰敗,唯他所在處還抵抗到底,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才能參與此戰。
他說的是句暗語,隻有他們參戰的人才知道會軍的具體時間地點。
山宗點一下頭。
周均將走,又低語一句:“奪回薊州是不世之功,頭功我不會讓,你我各憑本事。”
山宗這才看他一眼,痞笑:“你隨意,我長這麼大還真沒被誰讓過。”
周均似覺得他張狂,臉色有些陰沉,策馬就走。
大軍進發,左右分開兩路,即將連夜奇襲。
李肖崮帶著人馬坐鎮後方,攔一下將行的山宗:“山大郎君不必親自率軍出戰,你手下那麼多鐵騎長哪個不以一當千,讓他們去即可。”
山宗勒住馬:“盧龍軍必須由我親自領軍。”
李肖崮似沒想到,訕笑一聲:“原來如此,不愧是山大郎君。”
山宗看他一眼,又特地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兵馬,轉頭出發,半路招了下手。
一個兵打馬近前:“頭兒。”
他下令:“留兩萬鐵騎在後壓陣。”
薄仲跟在一旁,見狀小聲問:“頭兒怎麼臨時變了策略?”
“以防萬一。”山宗揮一下手,黑暗裡數營齊發。
各鐵騎營開始有序行動,沿著事先定好的路線去清除障礙,從而扼住進退要道,與另一邊周均所率兵馬會合,繼而一舉發動總攻。
一支一支騎兵派出,馬蹄聲震踏。
山宗坐在馬上看著,辨彆著動靜,眼睛一點一點掃視左右,薊州城已在前方不遠,這裡荒野漫道,山丘野澤,卻沒遇上該有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