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兒把手裡的河燈舉起來:“駱叔,點。”
駱衝左眼上的白疤不禁抖了一下。
因著盧龍軍複番要擴軍募兵的緣故,山宗有段時間經常在節度使府邸見各位鐵騎長,這兩個孩子打會走路就認識他們了,對他們自然不陌生。
薄仲在旁好笑道:“這小子架勢一看就是繼承了咱頭兒。”
鎮兒說話早,很多事情已經能講的很清楚,隻是還不能那麼長那麼連貫,但現在叫駱衝為自己點燈,還是能叫人聽懂的。
龐錄踢駱衝一下:“愣著乾什麼,孩子等著呢。”
駱衝怪笑:“這麼多人,偏偏挑了老……我?”
龐錄難得揶揄人:“興許這小子看你像個好人。”
旁邊一群鐵騎長都笑出來。
彆的大人看到駱衝那橫在眼上的白疤都覺得可怖,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不怕他,就這麼直奔而來。
麵前小子的手還舉著,駱衝到底還是蹲了下來,接了那盞河燈。
一隻小手緊接著就在他眼上撈了一把,恰好撈到他那道疤。
駱衝敏捷地讓開,明白了,咧嘴道:“好你個小子,原來是想動老子的疤。”
他平時說話就這樣,聲音沙啞,又加了故意的語氣,就顯得更可怕了。
但麵前的孩子沒怕,甚至還想再來撈一下試試。
駱衝又是一讓。
鎮兒小手沒碰到,在自己額角上抓了抓。
薄仲笑道:“他這大概是奇怪為何你有這個疤,他卻沒有。”
駱衝盯著麵前的小子:“這可是打仗被關外的狗賊留的,打仗,你懂不懂?”
本是想嚇退他,奈何這小子沒事人一樣,又推一下他手裡的燈,小嘴裡說:“點。”
駱衝白疤又是一抖,竟不知該說什麼了。
本來就長得像山宗,這種時候更像,真不愧是有什麼樣的老子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
那頭,等與趙進鐮夫婦說完了話,山宗和神容走了過來。
小平姬早已經等急了,眨巴著大眼睛喚:“阿爹,放河燈。”
“來了。”山宗笑著走近,看見紫瑞手裡端著她的那盞燈。
旁邊龐錄剛剛走開,是他幫忙點上的。
一旁駱衝按著眼上的白疤站起了身,麵前是兒子小小的身影。
鎮兒要點的河燈到底也被駱衝點著了,已被東來代替端去。
“難得。”神容在旁輕聲說。
她也看見了,瞄一眼駱衝,又掃過龐錄,和他身後那一群人。
他們身上已再無當初大獄底牢裡帶出的戾氣,完全做回了曾經的盧龍軍人。
河水波蕩,不斷有人放下河燈。
山宗帶著一雙兒女過了橋,到對麵河岸時,百姓們都在另一頭,他在邊角,對麵是諸位鐵騎長。
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歌謠,百姓那頭隱約有人在哼:“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複年年……”
看來是有薊州城的百姓也遠遠趕來了。
這首歌謠傳了十幾年,在薊州回來後已經沒了悲切,成了薊州曾經的一段證明。
他們的河燈順流而下,自眼前漂過,有的河燈上寫著“盧龍”二字,應當是在祭奠逝去的盧龍軍人。
鐵騎長們站在他們對岸,隻是默默看著那一盞一盞順流而過的燈。
盧龍軍複番了,一雪前仇了,一切都已平靜了。
擴軍募兵後,擇選出來的精銳編入盧龍,如今依然是和曾經一樣滿滿的一百營,五萬盧龍軍。
如果河燈真能傳訊,他們希望這些消息可以帶給第六營的周小五,帶給灑血在關外的每一個弟兄。
山宗抱著女兒,托著她的小手放到水麵上。
小平姬等到現在,可算如願親手放到河燈了,盯著河麵看了許久,還覺不夠,從山宗身上滑下去:“再放一個,我要再買一個。”
紫瑞笑著上前來,帶她去買燈。
山宗從東來手裡接了兒子的那盞燈,轉頭見他小手抓著神容衣角,招一下手:“過來,帶你放了。”
哪知這小子鬆開神容就想來拿燈,肉嘟嘟的小手不安分:“我放,阿爹,我放。”
山宗手臂一把撈住他,好笑:“你放什麼放,栽河裡我還得撈你。”
小家夥在他臂彎裡掙紮揮舞著小手去抓燈。
“乖點。”山宗低低訓一句:“這麼犟是隨誰?”
神容走過來,在他旁邊蹲下,抓住兒子小手:“你啊,隨誰?”
山宗看著她笑:“你不犟?”
“我哪有?”神容理所當然說完,拍了拍兒子小手。
這小子偏生聽她話,還真安分了點。
山宗笑了笑,抱著孩子放了燈。
他要製著這小子,袖口不免就沾了點水。
鬆開兒子後,他將袖口往上提了提,又露出了手腕上麵的一抹刺青。
鎮兒冷不丁指著他手道:“阿爹,這個……”他扯著自己的袖口,努力往上扒拉,露出圓滾滾白生生的小胳膊,“我也弄。”
山宗頓時沉眉:“什麼?”
小家夥不止一回見過他那滿臂的刺青了,就沒一回怕過。
現在更甚,居然還敢說跟他一樣也刺滿臂烏黑的刺青。
神容也詫異地看了兒子一眼。
大概是看他沉了臉,鎮兒往神容跟前靠去,挨著她的腿,扒拉衣袖的小手還沒放下,漆黑的眼珠眨了眨,看看河對麵:“不弄,我弄那個。”
山宗朝對麵看一眼,他說的是那群鐵騎長們胳膊上的盧龍番號刺青,大概是在軍所裡見過,他不禁笑了:“你還挺會選啊,這我隨你。”
一選就選了盧龍軍。
小平姬買了燈,去而複返,後來又放了好幾回河燈。
兩個小娃難得出來玩了這麼久,離開時街上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遠處能聽見胡十一在跟人說話的嗓門。
小平姬累了,被山宗抱在懷裡。
鎮兒精神卻足,隻纏在神容左右,還邁著小步子在街上自己走。
山宗看見,先將女兒送去車上,交給紫瑞照顧著,打算回去提兒子。
沒走幾步,正好遇見路上經過的熟人。
周均停步,如以往一樣灰藍胡裝,細眼白臉,停頓一瞬後,向他抱了抱拳:“如往年一樣,來向使君報檀州事務。”
山宗點點頭:“嗯。”
很快下屬九州官員都會入幽州來向節度使上報各州事務,檀州離得近,所以周均來得早,也巧,恰逢冬祭熱鬨。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陰沉臉色,山宗倒也習慣了。
另一頭,還沒走到的鎮兒在神容前麵一截,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了。
神容看去一眼,原來前麵有個比他大一點的孩子站著,擋住了他的路。
東來要過去時,已有人帶著個婢女自旁邊快步走近,牽過了那孩子,隨即訝然地看了一眼鎮兒,抬頭朝神容看來:“女郎,怪不得……”
是趙扶眉。
她看了看鎮兒,又看向神容,笑了笑:“怪不得,我就說為何這小郎君生得如此像山使……不,是使君。”
神容走過去,牽了兒子的手,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孩子,是個男孩兒,生得安安靜靜,很乖巧。
“這是你的孩子?”
趙扶眉點頭,笑著說:“是。”
神容看她體態豐腴了一些,倒好像比以往更有容光了許多,想來過得不錯,點一下頭,牽著兒子的手走了。
身後傳來趙扶眉母子問話的聲音:“阿娘,他們是誰?”
趙扶眉道:“看到那個小郎君了,他父親是幽州的英雄。”
孩子問:“那我父親呢?”
趙扶眉聲音有些遠了,但還能聽見:“你父親當然也是英雄。”
她語氣裡有了戀慕,遮掩不了。
神容快回到馬車邊時,周均已經走了。
山宗正好要過來提兒子,幾步過來就將那小子拎起來抱在手裡:“走了。”
鎮兒這下居然很乖,大概也是累了,小腦袋乖乖擱在他肩頭。
山宗回頭,拉了神容一把,帶到身邊。
神容看著父子倆模樣,想起趙扶眉和她的孩子,突發奇想問:“若我當初沒來幽州,你會如何?”
山宗看她一眼,幽幽眼底動了一下,勾起嘴角:“不如何。”
最多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個人獨來獨往,鎮守著幽州,直到目標達成那日。
不會有家,也不會有現在的一雙兒女。
“可你明明來了。”他轉頭盯著她:“還問這個做什麼?”
神容輕輕說:“我隻是想到了罷了。”
“有什麼好想的。”山宗托一下懷裡的兒子,另一隻手拉她緊了些:“反正此生你也彆想跑了。”
沒有她的結果,他根本不會想,除非他從未與她再逢。
鎮兒的小腦袋忽然昂起來:“阿娘跑?”
“誰說的!”山宗把小家夥摁回去。
神容被父子倆模樣惹得不禁彎了眼角,好在沒有彆人經過。馬車裡又探出女兒的小臉來,在朝他們張望。
她看著身旁山宗的側臉,靠近了,心想當初還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