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掌中明珠(2 / 2)

寧辰簡短地應了聲。他站在船頭上,看著小船隨海浪顛簸搖晃,濕潤的海風夾雜著鹹味湧入鼻端,隱約有海鳥高飛著躍過海麵。

他望著大海。

眼前是一片清透到皎潔的蔚藍,各式各樣的藍在海中依次漸變,衍變出動人的光影,顯得美麗至極。

寧辰突發奇想,他對蘇慕非道:“你喜歡海嗎?”

蘇慕非略愣,“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啊,”寧辰笑嘻嘻地說道,“我一直很喜歡海呢,但我一直學不會遊泳。”

直升機轟隆作響,正漸漸靠近他。

“儘管我是個旱鴨子,但我其實也很想試一下在海中馳騁的感覺。”

螺旋翼呼嘯而過,卷起陣陣旋風。

寧辰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孩看到自己想要的玩具一樣的眼神。他雙眼彎成一輪月牙,唇邊的笑容愉悅而又甜蜜,卻帶著滿滿的惡意。

他對蘇慕非一字一句地說:“慕非,現在,我要開始跳水了。”

蘇慕非先是沉默,然後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儘量克製住自己情緒地開口,“阿辰!你打算乾什麼?”

寧辰笑嘻嘻地開口:“你猜呀?”

“不要!”電話那頭,蘇慕非情緒激烈地失聲叫道,聲音都在顫抖,“阿辰,你不要做傻事?”

然而寧辰卻滿不在乎,他對蘇慕非輕輕念了句,“再見。”

接著寧辰毫不猶豫地甩掉手機,大聲笑著縱身一躍,就那樣輕快地跳進了海中。隱約間,他聽到身後傳來聶風震驚而擔憂的呼喊聲。

但這些都跟他沒關係了。

寧辰被海水所淹沒,碧藍的世界包圍了他。冰冷的純藍世界中,他肆意地笑著,大張開雙臂,如鳥兒一般在海中翱翔,儘情地擁抱著這片赤忱的海洋。

不知從何時起。

視線就再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於蘇慕非而言,寧辰宛若一個謎,神秘卻又充滿吸引力,卻永遠都無法解答。

從有意識開始,蘇慕非就意識到,他是個異類。他會哭,會笑,卻不是由感情操縱,而全部來源於理性。

他什麼都不在乎。對這個世界而言,他僅僅是個旁觀者。

[他說他一直在研究我的靈魂,結果發現其中空虛無物。他說我實際上沒有靈魂,沒有絲毫人性,沒有人任何一條在人類靈魂中占神聖地位的道德原則,所有這些都與我格格不入。]

正如阿爾貝·加繆的《局外人》中所說的一樣,他是一名局外人。

蘇慕非覺得自己應該開心時,他會笑;他覺得自己應該憤怒時,他會表現出怒意;他覺得自己應該難過時,他會失落……

但自始至終,他的心裡永遠是空蕩蕩的一片,裡麵隻有無儘的荒蕪。

他給自己戴上了一張完美的麵具,完美到欺騙了所有人。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假麵下的他隻是一具空殼,貧乏到一無所有。

人為何會有悲傷、痛苦、憤怒、憎惡與……愛這些情緒呢?

從生理上說,這些都是腦內化學反應的產物。有研究證實,包括扁桃體在內的大腦邊緣係統,這些可能掌握著人類感情的處理,有許多物質左右著腦的活動與人的情緒。

那麼反過來說,如果神經反射元出現問題,則可能在情感感知與反應方麵出現障礙。

當然這隻是理論,對於大腦的研究,人類一直處於最基礎的領域。

人腦,自古以來都一直是科學研究的禁區之一。

既然從科學方麵都無法詮釋情緒產生的緣由,那麼在心理方麵,蘇慕非就更加無法理解了。

他知道他該怎樣做。

在母親死亡時,他應該悲傷、痛苦。

在遭遇失敗時,他應該沮喪、難過。

在被人挑釁時,他應該憤怒、氣惱。

但是實際上,他一點也沒有這些情緒。

無論是悲傷、痛苦,亦或是沮喪、難過,再或者憤怒、氣惱……一切的一切,他全都沒有。

就像腦中天生缺了一根神經似的,這些情緒,對於蘇慕非來說,無比陌生卻又近在咫尺,但明明就近在身邊,可是卻又永遠無法碰觸到。

直到他遇見寧辰。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那一刻,他的世界——變得無比閃亮,單調的黑白開始多姿多彩,前所未有的濃烈情感襲上心頭。他在這一刻意識到,他終於找到了。

——他找到了他存在的意義。

寧辰幼年時曾目睹過一對怨偶。

那是他的大伯和伯母。他們自由戀愛,並在相愛後半年迅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他們很配。一個是高知的女科學家,一個是風流倜儻的文藝老總。

他們有共同的愛好,有相似的背景。所有人都認為他們男才女貌,是天生一對。

但是,好景不長。

寧辰伯母太愛他的大伯,愛到眼中容不下半點瑕疵。她不容許大伯身邊有任何女人,而大伯則是不羈慣了的,對妻子終日過多的管束和乾涉越來越不耐煩。

於是,矛盾便在累積中,一點點爆發了。

他們之間經常爭吵,每次爭吵都會留下一片狼藉。伯母經常以淚洗麵,指責外麵那些小妖精。而大伯忍受不了妻子的歇斯底裡,回去地越來越晚。

於是,相愛的夫妻就這樣成為了一對怨偶。連帶著他們的孩子——寧缺也成了這場婚姻裡的犧牲品,擁有了無比陰暗的童年。

伯母一天比一天更瘋狂,而大伯也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寧辰曾不解地問過大伯,既然他們婚後過得不幸福,為何不離婚?

大伯隻是苦笑一聲,對他說:因為我還愛著她啊。

那時的寧辰懵懂地眨了眨眼,不理解大伯的意思。大伯歎息一聲,隻是對他滄桑地道:等你有一天真正愛上一個人時,你就明白了。

寧辰也對蘇慕非提起過這對怨偶,蘇慕非隻是很平淡地微笑著,問道:你認為他們不幸福嗎?

他們天天吵架,怎麼會幸福?寧辰反問。

可是我覺得他們其實很幸福啊,蘇慕非倚著頭,意味深長地開口,如果是我的話,會感到很幸福的。

寧辰一懵,你說什麼?

蘇慕非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幽色。那時候尚還年幼的蘇慕非笑看著寧辰,頰邊微微染上動人的紅暈,因為啊……

他笑得甜蜜而詭譎,宛如絲絲縷縷化不開的蜜糖,黏人得緊。

蘇慕非一字一句,近乎迷醉地道:假如我愛上了一個人,並能夠和他在一起的話——那麼即使是互相折磨,也會令我感到幸福與滿足。

寧辰眨了眨眼,老氣橫秋地感慨道:那被你喜歡上的人真是可憐啊。

是的,蘇慕非淺淺一笑,眸色幽深地望著寧辰,意有所指地開口,我也覺得他很可憐。

很久很久以後,寧辰想到和蘇慕非的這段對話,卻並不覺得自己可憐。

最可憐的人,果然還是蘇慕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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