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今兒泡龍井,看好時間,主子爺一回來就要趁熱送上去,彆誤了時間。”
自從元夕泡茶的技藝越來越好以來,朱砂姑姑更多在管教阿蓉和流蘇,很少專門指點元夕該泡什麼茶。
因此,元夕今日突然被提點,自己都驚了。
隻是太子也還算喜歡龍井,她也不至於擔心不該端上去。
元夕一邊準備茶葉,一邊問道:“怎麼今兒姑姑還專門點名泡什麼茶呢?”
“今日會送來鰣魚,這般金貴東西,自然得配上合宜的好茶。太子爺素來喜愛食河鮮等物輔以龍井,自然要讓太子爺用得好。”
鰣魚?
文學生元夕覺得這個詞很耳熟,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索性認真做事,不去深思。
說來昨日流蘇那事還讓她有些心情複雜,她原因著元夕奉茶的事覺得有些嫉妒,結果送茶上去卻不能親自端進書房,而是把茶盞交給何玉柱,自己在外頭吹冷風。
過了這一遭,她也不再覺得親自奉茶是個什麼好活計了。
因著流蘇暗暗的憐憫,元夕實在有些無奈,無論能不能端茶進去,說到底乾得不還是端茶送水的活嘛。而且……她寧願不親自送到太子跟前啊,太子偶然丟過來的眼神往往如刀子般割在身上,隻覺渾身戰栗。
元夕奉茶的時候太子正在用膳,圓桌正中心便擺著一條蒸魚,想必便是朱砂姑姑口中說的金貴東西吧。
不過……又並非海魚,海物運輸艱難些顯得金貴,這條河魚到底有何特彆之處?不喜河鮮的元夕心中暗暗搖頭,眼睛微抬,看見何玉柱正在仔細地挑刺,他做慣了這樣的精細活,隨手一挑便是好幾根細密的小刺。
元夕鼻子在友人間是出了名的靈,何玉柱筷子稍微翻動下,她便聞到了一股獨特的香味,便是從這魚身上傳出來的。
這東西似乎有很多刺……
啊,對了!
元夕腦中靈光乍現,她想起來了!
這不正是鰣魚嗎!這是鰣魚啊!
張愛玲《紅樓夢魘》裡提到:“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當時元夕還專門查過到底“鰣魚”是什麼東西,便查到此物在現代趨於滅絕,所以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是無福享受了,雖然她本人對魚也不感興趣。
原來就是此物啊。
元夕突然有些驚喜,有種和熟悉的事物“會晤”之感,雖然人家躺在盤子裡,她也無福消受。
送好茶,元夕便連忙下去了。
本來這事就這麼過去了,直到她去膳房時,看見一個小太監被拖下去打,言說是殺壞了一條鰣魚,因此被打了板子,其他人都乾著活,聽著小太監遠遠傳來的哀嚎聲。
元夕不忍,素來宮裡若是有打板子的事她都是躲開的,便問膳房裡較為熟悉的廚娘:“王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廚房烹煮有所消耗不是也比較正常嗎?”
平時也不是沒煮壞過燕窩魚翅,隻要分量不太多,膳房的人便分了,壞事的人挨幾句嘴便過去了,怎麼這回還要動手呢?
“哎喲,我的元夕姑娘啊,你可不清楚這東西有多金貴,這麼說吧,每次運來的鰣魚……”王媽媽見左右離人比較遠,便小聲道,“每回都要死幾個人。”
元夕瞪大了眼睛:“媽媽你莫唬我,一條魚罷了,怎麼會死人呢?”
“哼哼。”王媽媽得意地哼哼,似乎自得於自己見多識廣,“你知道這魚從哪兒來的嗎,江浙地帶的活魚,隔著京城兩千多裡路,二十二個時辰就送到了,每個驛站的人不吃不喝地騎馬配送,多少人死在這路上才能把活魚送過來,你說這東西金貴吧。”
“……是啊……”
“這金貴東西他都敢弄壞,他不挨打誰挨打……”
……
最後元夕走出這膳房外,遠遠地還能聽到小太監的哀嚎,淒厲入耳。
突然,元夕站在小徑上,周身如墜冰窖,兀自冷笑了一聲,楊貴妃的“一騎紅塵妃子笑”還人人唾棄呢,怎麼皇室的鰣魚之欲沒有“萬古流芳”呢。
果然,舊社會都是吃人的。
這金貴東西,她是不配、也痛恨於享用的。
*
五月,康熙巡視畿甸,此行是為了巡視治水,帶上了皇長子和皇三子,太子留守京城。
這位爺之前被高人“批命”:康熙龍威正盛,傷及太子,因此太子不能久居宮中;現在康熙不在,他回毓慶宮暫住倒是無妨。
元夕能猜到內情,大抵覺得好笑,這位爺倒是會算計,千方百計出了宮,估計背後培養起了自己的暗衛班子吧。
不過太子常待宮中,元夕倒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躲懶了,還有時間聽聽八卦,或又名正言順地去膳房和他們打好關係,畢竟元夕也算是半拉廚子。
這日她剛去,就看見李側福晉身邊的宮女一臉傲氣地將食盒重重放下,斥道:“你們今兒做的什麼東西,腥氣這麼重,讓我們側福晉怎麼吃?側福晉有孕,吃不好傷了腹中的小皇孫怎麼辦?”
她盛氣淩人,膳房的李管事陪笑:“芳繡姑娘,我們哪兒敢怠慢側福晉啊,料理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側福晉不滿意,許是魚本身味就有點重,側福晉吃時又稍微涼了點,便覺得氣味更重。若是側福晉受不了魚腥味,不若換道菜,不吃這魚了?”
“那不行,我們側福晉就想吃魚……”
……
元夕在旁邊聽著暗暗咋舌,她是聽說側福晉有孕之後有點恃寵而驕,仗著腹中胎兒就趾高氣昂,處處挑刺,有次下了太子妃的麵子,被太子妃打了近身伺候的人才收斂了些。
隻是麵對膳房、庫房等人便變本加厲,一點不合心意便要鬨起來。
但她到底是孕婦,地位不一樣了,太子實歲已經二十一歲了,卻還隻有一個女兒,旁的兄弟誰的孩子不比他多?尤其在這個時代,沒有兒子是會被罵滅後的。
元夕是獨生女,感受到父母滿滿的愛,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重男輕女。她第一次感受到重男輕女是在她五年級時,一個男生知道她是獨生女之後,說道:“那你們家這一脈在你這裡斷了啊。”
當時的元夕有些憨,覺得男生這句話不對,卻又不會反駁:“為什麼啊?”
男生一副很懂的樣子:“你生的孩子又不跟你姓,你們家姓氏不就傳不下去了嗎?”
那時候元夕身邊人全是跟爸爸姓的,電視劇裡孩子跟媽媽姓這件事還能引起雙方家庭的爭執,仿佛孩子跟爸爸姓是天經地義,跟媽媽姓是大逆不道,因此她不知道怎麼反駁,隻是默默地記著,第一次感受到重男輕女帶來的惡意。
其實那個男生也沒什麼壞心思,隻是他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而已。
二十一世紀尚且如此,更何況這時代。
也難怪側福晉仗肚行凶。
隻是,元夕也沒想到,這把火能燒到她這裡來。
*
“元夕妹妹在嗎?”那日在膳房見到的芳繡突然出現在茶水房門口輕聲喚道,與那日她在膳房的表現截然相反。
那日趾高氣昂,今日也可能是先禮後兵。
元夕這麼想著,還是應道:“在呢,怎麼了?”
她剛應了聲,便感覺芳繡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遊曳,看得她有些彆扭。
她一個茶點師傅,找她自然是為了做西式點心,元夕倒是也能猜到。隻是因為太子妃在寧壽宮討要她時便說因著是太後身邊人,所以放在前院,隻做點心給太子和大格格。她進府半年,也沒給後院做過點心,所以這會兒,她是該做還是不該呢?
芳繡笑得親昵,聲音抑揚頓挫,很是入耳:“元夕妹妹,這不是咱們側福晉有孕嘛,覺得用什麼都不香,頗有些影響腹中的小阿哥。不過前兒側福晉見大格格用蛋糕覺得極香,因此麻煩您做些點心。”
元夕忙推脫:“芳繡姑娘,這聲您我可實在當不起,論經驗資曆我都是遠不如你。”
芳繡還以為元夕要拒絕,便聽見她道:“側福晉可有忌口?”
她又不傻,她一個點心師傅,雖然以前從不主動給後院做點心是為了不讓自己那麼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她還能推脫?她是哪盤菜,有什麼資格推脫?
元夕能迅速在宮廷裡活得滋潤,也是因為她知道識時務,什麼穿越者的傲氣,她敢傲一下,保準板子就打下來了。
她唯一一次傲氣便是跟太子隱形攤牌的時候,除了表達出雙方都知道對方有問題之外,也是因為她有種不管不顧的豪橫,死就死吧,老娘受夠了!
隻是過了那一陣衝動之後,元夕又把尾巴縮起來做人。
所以啊,她看到鰣魚帶來的禍患後給自己打了一天的雞血後,又萎靡了起來。拯救時人,她的依仗是什麼?她有什麼能拯救時人的能力呢?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是,元夕學習的是文科,此時此刻,她依舊熱愛文學。隻是,若她學的理科,這時候未嘗不可手搓炸/藥,一了百了。
見元夕答應了,芳繡麵上一喜,畢竟側福晉孕期脾氣大,她若是完不成任務,必沒有好果子吃。
“側福晉並無忌口,隻是孕期胃口不佳,聞不得葷腥和濃香,膳房送的一道點心裡加了豬油,可把側福晉膩味得不行。”
令兒在一邊偷偷地努嘴。
“可是側福晉可能也見過我做的點心,多是用了黃油和雞蛋,濃香膩人,如何能滿足側福晉呢?”
這要求,莫不是刻意找她麻煩?
芳繡乾笑:“隻能麻煩元夕姑娘想辦法了,榴香院還有事,我先回去交差,半個時候後我再親自過來端點心,辛苦元夕姑娘了。”
元夕覺得她估計怕自己返回,便忙走了不給元夕留下說話反悔的機會。
見芳繡走遠了,令兒小聲道:“元夕姐姐,你不該應下這差事,前兒側福晉嫌點心膩味,還讓人罰了做點心的師傅。今兒若是她不滿意,指不定還會……”
“好了,主子交代的事做便是了。”
沒見朱砂姑姑聽見了也沒說話麼,人家是側福晉,元夕是哪個牌麵上的人物,也配反駁側福晉吩咐的差事,自然要完成得“好”了。
她略一思考便有了主意:“側福晉怕膩味,那便做些清爽的吃食,你去膳房取些魚膠來。”
這東西元夕不清楚是不是在側福晉的份例之內,但是元夕見她在孕期反應前常吃魚膠魚翅等物,所以隻要側福晉份例裡有,元夕就能給她弄出來。
其實用石花菜熬出瓊脂來更便宜,隻是海物寒涼,孕婦嘗不得。
*
榴香院裡栽種著幾顆石榴樹,正值五月,滿樹上開著紅豔的石榴花,紅得似火,石榴有多子之意,種在孕婦院裡倒是相得益彰。
此時的元夕:哦,原來榴香院的“榴”是石榴之意啊,她還以為是榴蓮,心說這年頭京城也能知道熱帶水果榴蓮?
她心中失笑,自己屬實是犯蠢了。
這是元夕第一次來榴香院,因著她記得高嬤嬤先前的教導,自己做的吃食端給主子爺除非是信得過的人,否則千萬彆離手,因此這第一次給李側福晉送點心,她必要親自來。
當然,她給的理由是“得幸有機會給側福晉送點心,自然也要親自叩謝”。
真好啊,她做個點心還要感恩戴德頂上的主子“屈尊”品嘗。
這次的新東西她也沒“厚此薄彼”,留給了太子,又另做了一份讓令兒端去給大格格。
這院子裡的綠植皆花繁葉茂,庭院深深,與前院的威嚴肅穆很是不同。元夕跟著芳繡走上石板路,繞過石榴樹,便見正院外站著兩個立規矩的小丫頭,那倆丫頭一個忙打簾子,另一個傳道:“芳繡姐姐回來了。”
這後院果真和前院不同,前院肅穆且多是小廝太監,這後院倒都還是鶯鶯燕燕,且不同於太子妃丹寧院的寧靜,此處果有溫柔鄉之感。
芳繡領著元夕進去,元夕走過流光溢彩的珠簾,隱約可見美人榻上歪著一個窈窕的美人,剛進這門元夕便聞到了一股花膠雞的氣味尚未散去,隻是容不得她深思,跟在芳繡後頭行禮:“請側福晉安。”
這還是元夕自來太子府以來第一次見李側福晉,東宮規矩森嚴,前院後院不可擅自來往,至少元夕來了半年,就沒見過裡常有的送湯橋段。偶爾幾次她親自送點心給大格格,也不曾見過太子妾室。
這側福晉果然美麗,她穿著一身鑲粉邊邊飾的綢衫,襟前掛著一串瓔珞,衣衫上繡著花團錦簇的淺藍繡球花,端的是富貴。這美人生著一雙含情目,櫻桃小嘴未語先笑,這樣的美人誰見之都心生喜悅,太子居然還常在前院加班冷落後院,暴殄天物啊!
這會兒元夕想到自己拎的吃食,突然有點後悔了……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便是前院的奉茶宮女元夕。”
李側福晉這話說的,元夕都快以為自己是什麼名人了,應道:“是,奴婢元夕,來給側福晉送點心。”
“元姑娘的點心倒是難得,進府半年了,我這才能嘗到一次。”她話語中帶刺。
元夕乾笑,畢竟她也不是什麼勤快人,能少做幾份點心不香嗎,為什麼要累著自己呢,再說了,她憑什麼待在太子府自己還不清楚麼,討好側福晉又有何用,白獻殷勤。
李側福晉似乎也就是說說而已,便讓芳繡把點心端出來,路上為了防止點心破碎,元夕特地尋了碗托來裝,還配上了精致的小勺。
“此物——真好看啊。”李側福晉不由感歎。
能不好看嗎,淡粉色的晶瑩剔透的膠凍裡懸浮著幾塊蜜桃果肉,散發著幽幽的桃香,看得人食指大動。
芳繡乖覺,立刻雙手奉上小勺,李側福晉擓了一小勺送入口中,眼中一亮,進食的速度立刻加快,肉眼可見的愉悅。
也是這會兒,元夕才注意到,李側福晉腮上豐盈,精巧的下巴內也隱約可見雙下巴的弧線,想及房間裡花膠雞的香味,元夕悟了。
側福晉根本就沒有什麼孕期食欲不振的情況吧,氣味如此濃的花膠雞香飄在房間裡她都沒有反應,明明吃得挺歡快了啊,不然怎麼會滿麵紅光,分明很是滋潤。
那這段時間借著腥氣重、食欲不振這樣的借口處處找膳房的茬兒是圖什麼?
膳房豈不是平白被罵被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