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了擦手, 接過幕僚遞來的信,牧行簡翻了兩翻:“裴姝死了?”
“也罷。”牧行簡微露詫異,卻無甚動容。
畢竟不是重要人物, 倒是符合他這位頑劣不堪的堂弟的個性。
眾人各自坐定之後, 這才切入了正題。
“牧臨川新封了一位陸姓王後。這位陸姓王後似乎很得他寵愛。據說,這些時日, 牧臨川更為這位陸王後改了性子, 一改往日昏聵的作風――”
一幕僚眉頭微蹙:“上元節那日, 京兆陳氏子當街強搶一名樂伎, 不知怎麼回事, 牧臨川和那位陸王後也正在當場……”
“這些日子以來, 牧臨川在民間的聲望猶如水漲船高。”
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 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牧行簡。
“殿下如今已收服了z人,拿下了巴蜀。此時正宜命崔素北上荊州,與殿下回合, 直驅京師。”
“這暴君性子狡獪,巧好利, 貪圖享樂, 如今這番舉動也不知是何用意。”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 都覺得起兵這事兒不能再拖, 再拖下去, 牧臨川聲勢又起,隻怕再起兵就師出無名了。
未多時,竟然又都紛紛步出了席位,跪倒在地:“牧臨川無道, 政苛民怨,四海橫流, 天下土崩,還請殿下早作決斷,還我大雍太平,還我大雍百姓一清平盛世罷。”
牧行簡不慌不忙彎腰去扶,沉聲道:“諸位請起,仆亦知曉諸位這番為天下為百姓為大雍的忠心,仆槌魯無能,忝居高位,得諸位信賴,與公同心,共襄國是,定不會辜負諸位所托。隻是,此事非同小可――”
另有人忽然出聲道:“倒不如――就照從前所計劃的那般,請王妃入宮吧?”
眾人一怔,俱都又炸開了鍋。
牧行簡眸色轉深,沉默不言。
另一幕僚神情凜然,躬身長拜:“殿下,如今大雍沉屙甚劇,文法羈縻,吞舟多漏。臣鬥膽請王妃入宮,助我大雍一臂之力。”
“請王妃入宮吧。”
“是啊,請王妃入宮罷。”
……
“諸公的心思仆已明了。”牧行簡神色未變,微一抬手中斷了討論,“此事,容後再議罷。”
男人嗓音沉而有力,自有一番殺伐果斷的上位者的氣勢。
眾人不好再勸,隻好作罷,看著牧行簡這沉穩縝密的模樣,心中不由長歎。
這才是帝王之相啊。
……
燭火幽微。
一星燭火落在少女深邃的瞳孔中,搖曳出一線清冷的光輝。
伴隨著燭花“啪”地炸開,曳開幢幢光影,桌前的少女像是被驚醒了,微蹙著眉頭,揉了揉額角。
少女未束發,青絲垂落腰際跪坐在桌前,如瀑的秀發勾勒出窈窕的腰臀。
她身著一襲淡紫色襦裙,圓潤白皙的耳垂飾以葫蘆形狀的白玉耳墜,光華內斂,逼人得不可直視中,又含著些淡淡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清冷。
仔細一看,她的容貌竟然與大鄭夫人、裴姝都有幾分相似。更貼切地說,是大鄭夫人與裴姝均勻了些少女的姝色,論容貌,這兩人是遠不及這少女一般動人。
“王妃不看書了嗎?”侍女笑著詢問道。
少女,也正是顧清輝,微微搖首,嗓音如風中泠泠搖曳的銅鈴:“不了,你去收拾幾件衣服,過幾日我們去上京。”
“上京?”侍婢無不愕然,“好端端地怎麼要去上京了?”
顧清輝嗓音低了下去:“無他,隻是想念族中親人罷了。”
“許久未曾回京,”顧清輝喃喃道,“也不知阿父與阿母可好?”
還有――
眼前掠過了少年i麗的眉眼。
顧清輝歎息了一聲,微不可察地念道:“文殊。”
時人崇佛,乳名多與沙門釋教有關,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天子,小字正是“文殊”。
夜色轉濃。
自書齋中出來之後,牧行簡大踏步地回到了寢室。
臨近屋門,卻又遲疑了一瞬,低聲詢問門前的侍婢:“王妃歇下了嗎?”
侍婢搖頭:“未曾歇下,王妃說要等殿下回來。”
等他回來?
牧行簡麵露訝然之色,朝侍婢微一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這回不再猶豫,推開門走了進去。
少女正跪坐在案幾前,低眉順眼地縫著春衣。
牧行簡沉默了半晌:“明月,你還沒睡?”
顧清輝側過身來,抬眸道:“殿下。”
牧行簡在她麵前坐下:“在做什麼?”
目光觸及她手上的針線,不讚同地蹙眉:“這種事交與仆婦做便是了。”
顧清輝搖搖頭,失笑道:“這不開春了,妾又要出趟遠門,便想著提前做好了,到時候等天氣暖和了殿下能穿。”
牧行簡一怔:“你――”
顧清輝心平氣和地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溫聲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妾趴在桌上小憩之時,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家中的阿父阿母。”
“細細想來,妾自從嫁給殿下之後已經許久未曾回京了。也是時候回去探望父母了。”
男人又一陣緘默,黝黑的眼裡湧動著莫名的思緒,“明月,這真是你心中真實的想法嗎?”
顧清輝並不與他對視,“妾也願意為殿下分憂。”
兩人一時無言,死一般的沉寂在兩人當中緩緩流淌。
牧行簡想說些什麼,卻又無從開口,半晌他站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側身背對著她,看不清臉上神情。
“明月,委屈你了。今日我去書房睡。”
“若我登基,”男人頓了頓,慎之又慎地說,“必許你後位。”
顧清輝扯了扯唇角,唇邊泛起了淡淡的苦笑。
後位嗎?她並不稀罕。
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牧行簡罷了。
隻是,她為他做儘了一切,卻總感覺到兩人之中還存著那永遠揮之不去的隔閡與疏離。
她早晚就料想到,為了對付文殊,牧行簡會將她送入上京。
於是,她自己主動提出了這件事,本以為他會遲疑會輾轉反側,卻沒想到他隻是沉默了片刻,無聲地同意了。
……
三日後,玉壽殿內。
陸王後病倒,竟然引發朝野震動,這消息傳入後宮時,大鄭夫人正低著頭修剪佛前的花枝。
芙蓉歎了口氣:“誰能想到這阿陸非但奪得了聖心,甚至還籠絡了群臣。”
籠絡群臣――
又幾個後妃能做到。
前朝的這些老頭兒個個心高氣傲,打心眼裡就看不起她們這些以色侍人的妃嬪。
大鄭夫人聞言隻扯了扯唇角,自嘲地笑了笑:“事已至此,想拉這阿陸下馬隻怕是難於登天。”
誰能想到,她費儘心思找來裴姝,又好生打扮了一番,送上了牧臨川的床,牧臨川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反倒是一刀直接割開了她的喉管。
裴姝的死令大鄭夫人一陣唏噓。
擱下了手中的小剪刀,大鄭夫人心平氣和道:“不過,我最近得了消息。”
“荊州那位長樂王妃不日就要回京省親了。”
“顧清輝入宮,看她還能猖狂幾時。”
一個是如今的新寵,一個是世人皆知的白月光。
孰輕孰重,她還等著看好戲。
……
王後病倒並非一件小事。
後宮眾妃嬪聞風而動,不日便攜禮至昭陽殿探望。
周充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麵前的陸拂拂。
少女確實是病了,麵色蒼白,無精打采地坐在幾案前,像條耷頭耷腦的小狗。
“聽聞王後病了,妾這兒有一味上好的老參,送於王後――”
周充華擠出個溫和的微笑,抬手吩咐左右呈上。
卻未料正巧在此時,亦有內侍攜禮而來。
聽到內侍報禮單,眾美人俱都變了臉色。
這禮單裡的散騎常侍,是她們所想的那個散騎常侍全玨嗎?
這鴻臚寺卿,是她們所想的那個鴻臚卿楊曦嗎?
這京兆尹,是她們所想的那個京兆尹高敞嗎?
???
這不可能。
周充華與胡美人麵麵相覷。
大雍最重門第。自先皇開始,再到如今陛下,雖所逐步將權力收攏在己身,但豪門士族始終樹大根深。
彆說王後了,百年前,他們甚至能左右帝位。
更何況牧臨川封過這麼多任王後,不過一位短命王後罷了,能在後位上坐多久還沒人知道呢。
周充華語氣立時有點兒酸溜溜的:“未曾想,王後竟也與前朝這些名士交好。”
受大環境影響,大雍女子並非全是以婦容女德為本,女子也崇尚這風流疏朗的名士氣度。若能得名士一句誇讚承認,不知多少女子要興奮得吃也不好,睡也不好。
而就是這個跟小狗一樣耷頭耷腦,出生寒門的王後,竟然收攏了這麼多名士為其考慮,這叫她們如何不豔羨嫉妒?
拂拂也愣了一下,飛快地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吩咐內侍將這些禮物好生收好。
這哪裡是為了她呀,這都是為了牧臨川那小瘋子呢。
陸拂拂疲倦地想,她實在是無暇應付這些美人,隨便找了個理由將她們打發了。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至黃昏了。
一睜開眼,便看到床前坐了個黑乎乎的影子。
牧臨川像幽魂一樣森森地坐在床側,臉頰蒼白如雪,猩紅的眼深深地凝視著她。
“醒了?”
少年垂下眼,吩咐張嵩去端藥。
待端來藥後,手執白瓷勺攪拌了幾圈,躍躍欲試地問:“這藥頗苦,可需要孤喂你?”
陸拂拂眨眨眼:“不用。”
她還沒那麼矯氣。
接過牧臨川手中的藥碗一口氣噸噸噸地就乾了下去。
少年不上不下地僵住了,麵色有點兒差。
又好似漫不經心般地從漆盤上拿了顆蜜餞,快準狠地一口氣塞進了陸拂拂嘴裡。
拂拂被嗆得麵色通紅:“唔――”
這蜜餞不知道裹了多少層糖霜,膩得她眼淚都快冒出來了。
少女惱怒地瞪著他。
見她如此狼狽,少年心情稍虞,臉色稍霽,無辜地眨眨眼:“孤喂你吃藥啊。”
看著陸拂拂鼻子都皺成了一團,牧臨川驚訝地問:“有這麼甜嗎?”
說著,突然伸出了手,將陸拂拂的腦袋掰正了,麵向自己。
牧臨川眉眼含著繾綣的笑意,吐氣如蘭。
骨節分明的手掌掐著她的臉,掐得緊緊的,不欲她掙脫,逼她與之對視。
目光交彙,呼吸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