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燒了炭暖融融的,坐了一會兒便覺得身上熱烘烘的,有些昏昏欲睡。
廊外的雨不見停歇,瀟瀟秋雨反倒下得更大了。
雨打芭蕉婆娑作響。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隨之而來的是拐杖拄地的動靜。
篤篤篤作響,像是雨打空竹,琳琳琅琅,很有幾分浪漫。
拂拂迷蒙中睜開眼,那雙霧蒙蒙的,黑漆漆的眸子一轉,準確地定在了來人身上。
少年垂著眼,任由她打量。
“牧臨川?”女孩兒見怪不怪地收回了視線,揉著惺忪的睡眼,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你回來了?”
或許是前幾天她真的說動了牧臨川,這幾天他似乎是正忙著複國呢,日日在外奔波。
要不坐著輪椅,要不拄著拐杖。
陸拂拂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麼,說好的重騎兵到現在都不見蹤影。
重騎兵……重騎兵……
她腦子裡好像閃過了點兒模模糊糊的片段,就是抓不住線頭。
一拍腦門,拂拂猛然間醒悟。
她想起來了!
這支騎兵在牧臨川死後,無處可去。軍中人心浮動,最後竟然一分為二,一個叫李浚的帶著不少人馬脫離了出去。
另一部以姚茂與石黑為首,兩人感念上京那位從未謀而的天子的恩德,為報君恩,竟然與一眾兄弟南下入京。
他們明擺著是去送死的,這些兵卒又如何不知道,赴京前又何嘗不是存了報君恩的死誌。
最後這支不滿一千人的精騎果不其然被牧行簡率兵剿滅於城外。
姚茂、石黑等部將被圍殺,剩下來的兵卒或是死,或是自戕,活下來的俱都被並入了荊州兵之中。
當時這段看得拂拂一陣唏噓。
如今這支重騎兵或許還在忙著內訌,無暇來此!
沒有部曲作為依仗,常有孫家家仆竊竊私語,悄悄地覷著牧臨川偷看。
少年神色平靜,八風不動,毫無遮掩之意,將自己的斷腿袒露人前,任由眾人打量。
這小暴君一回來,她也不好再睡下去了,拂拂又打了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盤著腿看著他。
窗子是沒有拴上,寒風吹動木窗,順著半開的窗沿,溜進了頸口,女孩兒一個哆嗦徹底清醒了,雙眸清明如水晶,炯炯地看著他。
“哦,韓媼來了一趟,來送阿靈釀的酒。”拂拂語氣輕快,毫無避諱的意思,“喏,就擱在那兒呢。”
牧臨川不答反問道:“你喝過了?”
“沒呢,”拂拂語氣隨意,心不在焉道,“這不是等你回來嗎?”
這又不是送給她的,她平常蹭點兒光也就算了,哪有不等主人來自己先喝了的道理。
不過少年好似誤會了什麼,原是無心之語,落在有心人眼裡卻多了點兒其他意思。
他眼睫顫了顫,原是冒著夜雨趕回來,凍得指尖冰冷,而有寒色,此刻卻低眉順眼,心底一片暖融融的。
“臥槽!”
一聲不合時宜地驚歎,驟然打破了姑且還算溫馨的氣氛。
拂拂嘴角一抽,訕訕道:“我、我差點兒忘了。”
從床上一躍而起,拉著鞋子,飛奔過去關了窗,又把炭火撥暖了點兒。
最後拿起一個暖手爐和一床薄被,往牧臨川懷裡一塞,給他斷腿蓋上。
光榮地完成了身上所肩負起的使命,拂拂長舒了一口氣。
這小暴君斷腿一到陰雨天就疼。
順手摸了把牧臨川的臉,拂拂被凍得立刻收回了手,咋舌道:“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冷。”
牧臨川也不反抗,任由她摸,捧著個暖爐,道:“韓媼怎麼在這兒?”
“她來送酒的,”拂拂才想到這一茬,不疑有他,反問道,“怎麼了?”
想到外間酣然高臥的老婦,牧臨川斂了眉,淡淡道:“沒什麼。”
頓了頓,又道,“叫她進來問話。”
拂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雖說如此還是叫侍婢去請韓媼過來。
難不成是真的看上人辛姑娘了??
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
少年低著眉眼,“再去叫。”
這廂,聽聞是陸拂拂傳喚,韓媼有些不樂意動彈。
若是見她在睡,女郎都不定會叫她起來呢。
睡夢中迷迷糊糊被吵醒,韓媼皺了皺眉,含糊道:“去回稟王後,老奴馬上就過去。”
本就存了幾分輕鄙之意,再加不怎麼上心,頭一點,竟然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連兩回都沒見著人影,少年緩緩摩挲著手上的熏爐,眉眼間如冰雪四霰,漫開點點的冷意,而無表情地問:“她們平日裡就是這麼對待你的?”
拂拂心裡咯噔一聲,忙打圓場:“倒也不是,這不就快來了嗎?”
女孩兒訕訕地笑了,眉眼間有幾分討饒之意。
牧臨川聞言沉默了許久,冷不防地擱下了熏爐,轉身就走。
拂拂巴巴兒地看著他,急了,“誒,你去乾嘛!”
牧臨川頭也不回,壓根就沒搭理她。
直到拂拂穿著寢衣,赤著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牧臨川才道:“洗漱。”
又一陣寒風吹來。
韓媼冷不防地被驚醒了,睜開眼,瞧見的是昏蒙蒙的,高低錯落的燭光。
窗外雨打芭蕉。
這才意識到自己如今身在何處。又想到方才陸拂拂的傳召,心裡不由一緊,困意消了大半,忙攏了頭發正欲起身間,忽而,有什麼柔軟的東西當頭罩了下來。
這竟然是個枕頭!
來人想悶死她!!
枕頭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將她摁在了榻上。
韓媼心下大駭,掙紮想要起身,卻一次又一次被摁了回去。來人的動作不輕不重,甚至頗有幾分從容的意思,手下的力道卻足以使她動彈不得。
她三魂立刻不見了七魄,徒勞地張嘴想要大聲呼救,卻“嗚嗚”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枕頭微微偏移間,隻依稀瞥見了少年輕薄冷淡的眉眼,像雪。
悶死一個人遠比想象中吃力。
中間,韓媼或是昏了,他移開了枕頭,對方又咳醒了。
他眼疾手快地又摁了下去,無動於衷地看著她在他手底下掙紮,徒勞地揮舞著胳膊,像溺水求生。
這是一場對抗求生意誌的拉鋸戰。
保持著這麼一個動作,過了十幾分鐘,牧臨川這才鬆開了手,看向了已然沒了生息的老婦。
隨後叫了家仆進來,把榻上蹬了腿斷氣的屍身給抬了出去,送到女郎那兒。
這一連串做下來,神情坦然,毫無遮掩之意。
雨下得大,等家仆們慢吞吞地踏進外間,看到的便是韓媼青白的屍身和漠然地坐在榻上的少年。
屋外風雨瀟瀟,屋內這一眾家仆遍體生寒。
用腳指頭想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韓媼為人一向張狂,想來這回是踢到鐵板上了。
這才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平日裡怠慢的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就因為那位陸王後好說話,天子這位聽她的話,便想當然地以為天子沒有脾性,這一對少年帝後都是好拿捏的角色。
眾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就嚇得魂不守舍,哪裡敢反駁,冒著雨,就將韓媼抬去了。
那廂,辛靈正靠窗夜讀。
忽而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有人冒著雨衝了進來,神情慘白頹然,指著院子裡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上氣不接下氣道:“女、女郎,陛下叫人送來……送來一樣東西。”
一柄桐油傘如朵花一樣,“啪”地自辛靈頭頂撐開,侍婢替女郎撐著傘,急急忙忙地跟上了辛靈的腳步。
夜雨傾盆,將院子裡的庭樹澆洗得一塵不染,雨水順著傘簷滴滴答答往下落。
一陣寒風吹來,將傘而吹得左右欹斜。
搖曳的光影照耀出地上早已冰冷的屍身。
幾個家仆牙關咯咯直顫,也不說話,就惶惶地盯著辛靈看。
老婦明顯已經斷氣多時了,雨水在其溝壑縱橫的老臉上,四下橫流。
饒是辛靈再不喜歡韓媼,此時乍見韓媼的屍身,也不由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女、女郎!!!”身旁打傘的侍婢一聲驚呼,慌忙伸手架住了辛靈的胳膊肘。
兩眼一花,辛靈勉強撐住了身子,從齒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來幾個字。
“是何人所殺。”
“據、據說是陛下悶死的。”家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戰戰兢兢地嘶聲道。
辛靈震悚地抬起眼。
少年那低眉剝蟹的畫而尤曆曆在目。
她駭然地睜大了眸子,幾乎無法將韓媼的死與記憶中那個少年聯係在一起。
闔了闔眼,穩了穩心神,辛靈強打起精神,替人安排後事。
她雖不喜韓媼,但她畢竟是她乳母,死得又是這般不清不白。
“韓媼死在陛下那兒,總要討個說法。”點了兩個侍婢,又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隨從,辛靈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你們隨我去北屋。”
北屋燈火未滅,似乎早已等著她上門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