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拂鼓起了腮幫子,心裡信他就有鬼了。
表麵功夫還是做足了:“是是是,陛下您有帝王容人之雅量。”
回到府裡,拂拂鄭重其事地挨個把蘿卜們放好了。
一個一個胖乎乎的蘿卜,排著隊圍成了一圈。
自己看著這開會的蘿卜們,想到了趙麗蓉老師的小品不由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一轉身,看到牧臨川,拂拂愣了一下,“你笑什麼?”
牧臨川也怔了一下,皺眉問:“我笑了?”
“對啊,”拂拂看著他,語氣十分認真篤定,“你剛剛就是笑了。”
總不能牧臨川也知道“蘿卜開會”吧?
方才她一轉身,分明就看到牧臨川翹著唇角,笑意盈盈,眸光暖融融的,笑得她頭皮發麻,那感覺就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瞬間炸毛。
被她指出來,牧臨川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一乾二淨,古怪地摸了摸唇角,臉色隨即又沉了下去。
喜怒莫辨。
他……竟是盯著陸拂拂那幾根胖蘿卜笑了??
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了通報聲,原來是孫循身邊的侍婢過來了,遵了孫循的吩咐,來給牧臨川送吃的。
幾個家仆吃力地抬著綠釉陶烤爐,架在了屋裡,叉上炭火。
烤爐上正翻烤著一隻野兔,以奶酥油塗之。
侍婢們跪坐在側,揭開了酒壇封泥,奉上了汾酒。
汾酒是烈酒。侍婢欠身,恭恭敬敬道,“郎主今日去打獵,獵得了一隻野兔,叫人把這野兔炙了,嘗過之後倍覺美味,這便吩咐奴等將野兔給陛下送來。”
拂拂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烤爐上的烤兔。
兔子果然缺了大半,這豈不是讓牧臨川吃他吃剩過的東西嗎?
想到那幾句童謠,拂拂無明火起,為牧臨川大感不平,慍怒地抿緊了唇,哪有這樣侮辱人的?
侍婢捧著酒杯又道:“郎主說冬日烤肉,圍坐烤爐,喝些燒酒,最暢快不過。”
少年臉色毫無波動,反倒還笑著應了。
“如此,多謝大將軍好意。”
拂拂又怔了一下,想攔:“牧……”
少年恍若未覺走上前,拿起筷箸,取了一片烤兔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
竟然眼睫一顫,眼眶通紅地哭了出來。
“孤雖然斷了兩條腿,可大將軍實乃孤之肱股啊。”
“若非將軍收留,孤豈能有今日坐在這方爐前,痛飲美酒,食這炙兔肉。”
一邊吃一邊哭,還不忘伸著袖子揩眼淚。
少年眼睫微顫,珠淚盈盈,吃得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貪婪,送入口中後還細細嘬了嘬筷子尖,仿佛在吃什麼無上的美味,直教人毛骨悚然。
越哭越大聲,最後乾脆丟了筷子,嚎啕大哭起來,一副深為感動,情真意切的模樣。
陸拂拂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喵了個咪,真變態。
變態不可怕,就怕變態是個能屈能伸的大變態。
……
“他真是怎麼說的?”
孫循揚起了眉頭,身子不由往前探出了半截,驚疑不定地問,心裡直犯嘀咕。
孫英愕然:“這小瘋子倒真能忍。”
皺起眉欲言又止道:“阿耶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算了算了。”胡亂擺了擺手,孫循頗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總歸是上次吃了一癟,心裡不痛快,這幾天他沒少折騰牧臨川。
想到這幾日坊間童謠,便一時得意忘形,哈哈笑著擱了筷子,去送“嗟來食”去了,牧臨川的反應讓孫循大為敗興,心中也有些凜凜,到底不敢再繼續下去。
這幾次三番下來,孫循倒是沒了脾氣,長歎一聲:“此子好生能忍,實在是個可怕的人物。”
見阿耶終於沒了折騰牧臨川的興致,孫英也不由微微鬆了口氣。
阿耶實乃梟雄,但其好大喜功,心胸狹窄,剛愎自用,實在是讓他這個當兒子的也頭痛。
越王勾踐劍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吞吳。淮陰侯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凡能成大事者無不是能忍之輩。
今日牧臨川的反應,也令孫英不由雙手成拳,扶緊了膝蓋,心中膽寒。
這小瘋子能做到這地步,便足以在他心裡敲響了個警鐘,絕不能與這種人為敵。
孫循卻也是這麼想的,收回前傾的身子,意興闌珊地長歎了口氣,“差不多得了,唉。”
許是心裡也有打起了小鼓,到傍晚,孫循又著人來請牧臨川一道兒用膳飲酒。
“唉是老臣昏了頭啊。”孫循滿麵羞慚之色,“見這炙兔肉好吃,心裡隻想著要獻給陛下,也沒多想,立刻就抬過去送給陛下了。”
“如今想想,實在是做得不妥。”
孫循端著酒杯,喟然長歎,“特地設宴向陛下賠罪。”
“老將軍這是哪裡的話。”牧臨川唇角微彎,上前一步,殷勤扶住了孫循的手,“老將軍掛念孤,孤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會怪罪?”
孫循滿麵通紅,羞慚地擺了擺手。
少年手握得更緊了,黯然神傷道,“若非大將軍收留,孤早不知往何處去了,又哪有今日。”
“大將軍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孤雙腿已斷。”少年垂下眼睫,低聲歎息,說得情真意切,“大將軍便是孤之肱股。”
“孤能有今日,全靠將軍給孤撐著啊。”
孫循這一坐鎮一方的梟雄,霎時間麵紅耳赤,赧顏汗下。
想他哪裡被皇帝緊緊攥著手說這番體己話,差點兒感動得也要掉眼淚。
待回過神來後,趕緊一個激靈。
等宴席散去,方才對左右感歎道:“這小瘋子倒真能演,給某演得感動的。”差點兒都給拐到彎裡去了。
能享這份殊榮,其惶恐感動的臣子之心,瞬間超越了一顆爭霸天下的梟雄之心。
但觀這小瘋子席間又是說笑,又是親自牽著他的手奉酒,不著痕跡地拍著馬屁,足將孫循哄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計較韓媼之死牽扯出來的諸多事端。
……
北風徘徊,隨著一轉眼入了冬,夜半就下起了小雪,外麵OO@@的,梅花好似都結作了冰。
拂拂盤腿坐在床上,放下了帳子,趴在帳子裡看話本。
屋裡燒得暖融融的,高低錯落的燭光也爛爛融融的,夜雪不知落了幾重,窗戶外麵被月色與雪色照得亮堂堂的一片,白鶴的薄絹屏風前正咕嘟嘟地煨著醒酒湯。
外麵雪大,躲在屋裡,頗有點兒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春夏與秋冬的悠閒。
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響起,少年被侍婢領著進了屋。
拂拂聽到動靜,立刻從帳子裡探出一個頭來。
“誒你回來了?”
女孩兒黑白分明的眸子暖融融的,笑了一下,飛快地就從床上踩了下來。
“我給你煮了醒酒湯。”
套上鞋,從善如流地從侍婢手上接過了牧臨川,拂拂詫異道:“呀,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少年烏發散落,白得像雪的皮膚,摸上去也像雪,拂拂一伸手,就被凍得一個哆嗦,輕輕地嘶了一聲。
倒是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明顯是喝多了的模樣。
他剛從外麵進來,眼睫上落了點兒薄雪,被屋裡的暖意一蒸,立時就化了,掛在纖長的睫毛上,像是露珠。
拂拂怔愣了一下,又飛快地伸手去摸他的腿。
少年麵色“刷”地又白了一層,疼地冷汗都冒了出來,卻抿著唇一聲不吭,眸光冷冷淡淡。
看都成這樣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拂拂又心疼又氣急敗壞地質問,“你喝這麼多酒,又吹這麼長時間的風,你腿不想要了嗎?”
“好了傷疤忘了疼。”
頓了頓,倒是沒再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
拂拂看了眼明顯已經喝迷糊了的牧臨川,忍不住咋舌。
他眼神看著格外冷酷,眸光中翻滾著深深的黑色,如有大雪紛飛,分辨不出任何屬於人的七情六欲。
眼神足夠嚇人,但看神態明顯是在夢遊。
拂拂虎軀一震:這小暴君喝醉酒怎麼這麼嚇人。
牧臨川的視線緩緩地落在了她身上。
“還能認得人嗎?”拂拂見狀趕緊湊了過去。
模模糊糊的重影在眼前放大,依稀能看到見那黑黝黝的,鴨蛋殼青的眼眸。
牧臨川伸手將她的臉推到了一邊,又給拂拂氣得鼻子都歪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上那股冷酷陰沉的氣質卻倏忽一收,眼睫顫了顫,低著眼一副柔弱堪憐的模樣。
他的傷口一到冷天、陰雨天就疼,疼得狠了也隻是哼唧兩聲。
拂拂認命地歎了口氣,這顆老母親心啊作祟,心頓時軟了半截,動了動唇,再也說不出什麼硬話。
扶著牧臨川到床上安頓了下來,端起早已煨好的醒酒湯。
碗沿燙得她渾身哆嗦,斯哈斯哈地忙吹了兩口,給他灌了進去。
人在屋簷下,所謂的重騎兵又不知道在哪兒,除了哄著孫循能乾什麼?
而牧臨川也是這麼身體力行地去做的,為了替她出氣殺了韓媼,又強撐著喝了這麼多酒,扯著笑奉迎孫循,收拾局麵上這些爛攤子。
牧臨川他軟得就像是一灘爛泥,好不容易搬到床上,伺候好了,便閉著眼失去了意識。
等到半夜的時候,陸拂拂是被輕微的悶哼聲吵醒的。
睜開眼,揉了揉眼睛,錯愕地發現,她竟然是趴在床邊睡著了。
想到床上那位祖宗,趕緊端著燭台俯身去探牧臨川的狀況。
牧臨川眉頭攏得緊緊的,麵色猙獰,被燭火一照,尤為可怖嚇人。
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濕了的烏發,忽而聽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聽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陸拂拂,你當我什麼殺了韓媼。”
陸拂拂端著燭台,束手無措在了床邊:“為、為什麼。”
少年坐直了身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殺人啊……”
牧臨川淡淡道:“殺雞儆猴。”
“陸拂拂你給我記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牧臨川嗤笑了一聲,眼裡涼薄得厲害,似有殺意浮動。
“我今日給孫循那老匹夫拍馬屁,就是為了你不用給人拍馬屁。”
他敞開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臉在陰影裡。
昏暗的燭光打在他的臉上,像隻黑夜中的野獸,辨不出喜怒。
“我們倆人隻有一人做這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事就夠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許是酒意上湧,頭痛欲裂。
牧臨川攏緊了眉頭,那雙紅瞳遽然地盯緊了陸拂拂,像是盯著什麼獵物一樣,紅得幾乎快滲出血來。
“懂沒?懂就吱一聲。下回碰上韓媼這種人不需再忍。”
“誰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經徹底懵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臨川說完,麵無表情地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看得拂拂頭皮發麻。
忽然之間,這股王霸之氣又消散了一乾二淨,仰頭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過了頭頂。
隔著被子傳來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會很久的,早晚。”
獨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在晚上發表了這段傲慢張狂的言論之後,第二天一早,牧臨川又繼續麵無表情地給孫循做牛做馬去了。
天子當到這個地步,雖說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實在是慘。
與之相反的是陸拂拂她在孫府的地位卻一路水漲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沒有家仆敢怠慢於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後這條能屈能伸的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