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少年天子,偏生眉毛也沒多動一下,目光自這串早已結了冰的人頭上掠過。
他眉眼狹長,收斂了笑意,臉上無甚麼表情,顯得陰騭冷酷。
渾身上下有種病態的冷厲。
“愛卿辛苦。”
……
又拜過了孫循,清點過人馬之後,這近五千人的鐵騎被安頓下來,隻留下姚茂、石黑幾個部將入了府。
親眼見到這支具裝的重騎兵,就連孫循心裡也忍不住一個咯噔,收起了輕視之意,心裡開始盤算起怎麼將這支精兵據為己有。
彆看姚茂與石黑等人五大三粗,戟發怒張,心裡其實也犯嘀咕。
尤其是石黑,來之前咋咋呼呼,一副不聽君命的模樣,等親眼見到了這位所謂的天子,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永遠不要低估這個時代的人對“天子”的畏懼,光是“天子”這兩個字,甭管這位天子究竟是狗熊還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都足夠叫人震動惶恐。
目光一瞥間,不巧,正和陸拂拂逵猩竦刈擦爍穌著。
石黑一怔,立即想明白了,這位或許便是王後了。
麵上肅然,忙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拂拂好奇地左顧右盼,眼裡蹭蹭蹭地直冒光。
等……等等?冒光?
何止是冒光,拂拂簡直是眼泛綠光了。
拂拂努力作了幾個深呼吸,平複了一下心情。
乾巴巴地笑:“將軍好生威猛。”
這可是……活生生的古代將軍啊!驍勇善戰,視死如歸的將軍啊。
想到原著裡對方的結局,拂拂就有點兒想哭。
話音未落,麵前這威猛的大胡子漢子,卻猛然僵住了,磕磕絆絆道:“王、王後過獎了。”
王後如此平易近人,石黑卻不住打了個哆嗦,更緊張起來。
生怕貴人是埋怨他們來晚了,打算先禮後兵呢。
他心中依然存著幾分警惕與不信任。
她、她是不是表現得太狂放了點兒?
拂拂遲疑地摸了把臉,又上前一步,壓抑住激動的心情。
“那個……將軍,煩請上前一步。”
石黑猶豫了一瞬,不明所以地走上前來。
懷裡突然一沉,臂彎見已被這位王後塞了什麼東西,低下頭一看,竟然是一壇子酒。
“這是去歲釀的汾酒,我本打算取來喝的,沒想到將軍今日就到了。”
拂拂緊張地結結巴巴:“將軍這一路奔波辛苦了,這美酒定當贈英雄,就給諸位兄弟們暖暖身子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乾嘛了,她隻是,發自內心地尊重他們,想要儘量對他們好一些。
石黑又驚又懼,眼皮一跳,看了看懷裡的酒壇子,又看了看陸拂拂。
他狼狽地漲紅了一張臉,下意識地就推了回去:“王、王後客氣了,俺不能喝。”
拂拂懵:“怎麼就不能喝了?”
這難道也和什麼軍規有關不成?
“這是王後的酒,”石黑胡亂搖了搖頭,“俺不能奪人所好。”
說著又往後退了一步,好端端一個大老爺們,愣是渾身發毛。
他當然曉得王後這是在拉攏他,一方麵覺得無功不受祿,一方麵又覺得這酒更像是他們幾個的投名狀,一個魁梧的漢子,又是迷茫又發自內心地覺得畏懼。
他不信陸拂拂一口一個“諸位兄弟”,是真的在跟他們這種人稱兄道弟。
石黑躲躲閃閃,可憐巴巴,木訥又迷茫的眼神,像是巨石,一塊接一塊重重壓在她心口上,壓得陸拂拂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拂拂沉默。
她難受,難受得要命。
麵前的漢子和她想象中的原著裡的形象完全不一樣。她的刻板印象,先入為主地想象出了“石黑”與“姚茂”都是那種英武的大將軍,提攜玉龍為君死的國士。
可是不是,沒有想象中的英武,麵前這些人雖然鎧甲威風,個個肅容以對,卻掩蓋不了身上風塵仆仆的狼狽拉垮。
鎧甲沾血,這一路奔波而來,身上的血和雪幾乎都快結成了冰棱,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血和汗水混雜在一起的腥臭味,一個個胡子拉碴。
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你能說他們淳樸老實,也能說他們機警。
這種機警狡猾與老實並不矛盾,這就是底層人民的生存之道,同為底層人民,拂拂見得太多了。
石黑他們幾人在怕她,支支吾吾,躲躲閃閃,生怕招惹上她這種貴人。與其說是怕她,倒不是若是怕的身份和地位。
拂拂臉上火辣辣的,簡直痛恨起這個操蛋的世界來。
無能者忝居高位。她跟個菟絲花似的,牧臨川喜歡她,給了她個王後的位子。
可靠男人喜歡得來的東西,又怎麼能和這些拿命博的將士比?可偏偏,她身為王後,皇權的神聖性使她搖身一變,變得“高貴”了起來。
草他媽的。
小姑娘狠狠咬牙。
她又背叛了無產階級。
想到這兒,拂拂雙目灼灼地抬起眼,一身浩然正氣,義正言辭,大義凜然道。
“將軍這是說的什麼話?”
許是人在這種環境之下,本就容易感性。
大腦熱血上頭,陸拂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將軍為了處置叛逆,一路拚殺而來,出生入死,是忠義雙全的好兒郎。”
想到這位將軍的結局,拂拂眼眶微微一熱又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語調鏗鏘激昂,“這酒將軍值得!不隻這一壇子!營房裡還有許多美酒供將軍們享用!喝個痛快儘興!”
“我這是個女兒身,雖是女兒身,也想與將軍們兜鍪盛酒,鐵劍割肉,把酒言歡!!”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鏗鏘利落。
陸拂拂說得慎重,都是她的肺腑之言,又以不容置喙的態度將酒壇子塞了回去。
石黑一張臉紅得滴血,頭皮都快炸開了。
心道,這王後可真是個狠人呐,還真拿得起放得下。他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了,哪裡不曉得這些貴人心裡看不起他們,卻還要故意裝作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故意對他們好呢。
可現在哪怕明知道王後這是在故意拉攏他們幾個。
他也……他也依然覺得挺高興的,就衝她給他們的這副臉麵。
他都多久沒喝過酒了,這一路上根本就沒敢停下來喘口氣,生怕晚來一步,陛下懷疑他們有二心。
如今有王後這句話,石黑幾個算是知道了陛下是信他們的忠心了,一直以來揣在心裡的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抱緊了懷裡的酒壇子,石黑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香,真他媽的香。
身旁幾人,連同孫循都不由紛紛側目而視,心中各有計較。
孫景心中一聲長歎,暗道,這王後彆看是個年紀不大的女郎,還真會收買人心。看這人感動的模樣,恨不得下一秒就要為其出生入死了吧?
目光黏在石黑與姚茂兩人身上,端得上是垂涎貪婪。
眼熱陸拂拂三言兩語間就哄得石黑高興,孫景露出個笑來,也學著陸拂拂的模樣,好生噓寒問暖了一番。
這幾日阿耶進進出出,裡裡外外都帶著孫英,如今他又不用再娶辛靈了,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阿姨都私下裡不安地催了他好幾回,讓他莫要掉以輕心。
噓寒問暖完了,孫景長歎了一聲,像是發自肺腑的模樣,“將軍我若能得這一支精兵,必當以國士之禮待將軍。”
原本正與姚茂低聲交談著的牧臨川聞言,眸光微微一乜,唇角噙著抹笑,看不出什麼真實的情緒。
姚茂一聽,心裡也咯噔了一聲,暗道壞了。
可憐石黑臉又漲紅了點兒,實在沒搞懂今天這些貴人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將孫景的惺惺作態不動聲色地暗暗納入眼底,孫英心中冷笑連連,暗暗不屑,便是野狗爭食也沒這般涎水橫流的作態。當著牧臨川的麵竟然就敢拉攏這支精騎,是真沒將牧臨川看在眼裡,還是嫌棄自己死得不夠快?
“二弟你且省省。”孫英哈哈大笑道,“知道你垂涎三丈呢!你可驚著人家將軍!”
孫景麵色一黑,孫英譏諷得露骨,可偏偏他語氣間頗有調笑揶揄的意思,他也不好當眾給他甩臉子。免得這兩位將軍覺得他小氣。
雖說如此,等回到屋裡,卻還是忿忿不平地摔了好幾隻花瓶。
自覺出了口惡氣,這才冷冷地坐回了桌案前,甩袖怒道。
“孫英這小子,枉為兄長!若有來日,我必要讓其好看!!”
身旁隨侍的心腹忙上前安慰。
“郎君且消消氣。”
若能將這支騎兵據為己有,休說是孫英這小子了,就連阿耶指不定也要高看他一眼。
越想,孫英便越覺得心動,也越覺得心氣不順。
憑什麼牧臨川這殘疾的廢物能指揮這支好兵,摩挲著茶甌,孫景冷笑道。
“這牧臨川如今不過是個廢物,上不了戰場,又如何指揮得了這場精兵?”
“這兵權,自該是能者居之的。”
說完,略一思忖,叫身旁隨侍的心腹走上前來,附耳交代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