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熱水這事兒, 的確是孫景在從中作梗。
本想著先分化牧臨川與姚茂人等,再想辦法將其據為己有,沒想到牧臨川倒也能舍得下身段, 雪夜去營房送酒。
孫景那邊如何氣急敗壞暫且不論。
孫英得了消息, 忍不住輕歎了一聲,任憑阿景他如何謀算, 到底不如人家一靠將軍名號, 二靠雪夜送酒直接拴住了軍心。
而孫循做老子的這邊, 也正如孫景一般開始琢磨著如何將這支騎兵收攏整編入並州兵。
不得不說這兩人的確是父子。
牧臨川眉頭微挑, 訝然地露出個笑來:“將軍要借兵?”
“陛下見笑。”孫循毫無尷尬之意, 哈哈大笑道, “臣的確想借黑甲佛圖一用。”
雖說已近午時, 太陽卻還未曾露麵。
小雪轉急,下得越來越大,大如手掌, 團團覆壓在簷上。
屋裡小火爐上正咕嘟嘟熱著酒。
這廂牧臨川、孫循與孫循府上謀士徐延正在議事。
孫循略一沉吟,緩緩道來。
“陛下入並州已久, 俗話說攘外必先安內。”
“臣也不怕讓陛下笑話, 這並州的亂局陛下也是曉得的, 這是自魏武時期就有的。”
“從前臣即便想管束也是有心無力, 如今陛下龍輦一來, ”孫循肅然道,“今時不同往日,哪怕再難,臣發了狠, 也定當要肅清這並州民風。”
“就說這上黨罷,”孫循露出個深惡痛絕的表情, “並州上黨武鄉羯室常有羯胡居住,這些羯胡各自為營,來去如風,為禍鄉裡,打家劫舍,使百姓不敢夜行,商賈不敢販貨,甚是可惡。”
“其中一支羯胡,以一個名叫匐皋的,此人尤為張狂。在這些羯胡中頗有聲望。”
孫循道:“故臣決心拿此人開刀,殺雞儆猴。”
“胡人擅騎射,這人又來去如風,像個泥鰍一樣很是滑溜。故而臣請借黑甲佛圖一用,好剿滅這支蠻胡,以彰顯天子聲威,震懾周邊宵小。”
孫循說得大義凜然,牧臨川聞言,卻笑道:“將軍坐擁數萬之眾,卻拿一支千百來人的羯胡也沒有辦法嗎?”
哪裡是沒有辦法,幾萬人打個千百來人還不是像砍瓜切菜一般利落。說到底不過是個借兵的由頭罷了。
孫循麵露尷尬之意,擺擺手,卻是恬不知恥地直接承認了:“唉,不怕陛下恥笑。我手下這些兵啊一個個都是混子,哪裡能與黑甲佛圖眾多好男兒相比呢。”
牧臨川以袖掩麵,麵露感動之色:“將軍忠心耿耿,實乃謀國之臣,將軍有此決心,要借兵,孤又怎會不允?隻是――”
“隻是?”
“不瞞將軍,孤來並州前,也曾遇到過一夥羯胡。”牧臨川皺緊了眉頭,蒼白的臉上露出厭惡之意,“奈何孤彼時無兵傍身,隻好花錢消了災。”
“這些羯胡甚是猖狂可惡,將軍若有心意,孤也想湊個熱鬨。”
孫循頓感不妙:……
果不其然,少年天子一甩袖口,有振振有詞,嗓音鏗鏘,擲地有聲道,“此行,孤願禦駕親征,好教這些羯胡嘗嘗厲害的滋味。”
孫循一張老臉頓時僵了半邊。
“陛、陛下這又說得是什麼話。陛下千金之軀,怎可來做這種事?這種醃H事還是交給臣等吧。”
再說了你這兩條腿都沒了,上戰場湊個屁的熱鬨?
牧臨川靜靜地看著他,眼眶已然是紅了,再度上前殷勤地捧起了孫循的手。
“將軍心意孤知曉。”少年鼻尖紅紅,舉起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淚水。
“隻是孤心意已決,將軍不必再勸了。”
“唉!!”孫循重重歎了口氣,捶胸頓足道,“陛下啊!陛下如今這身子豈能上得了戰場,若是有個萬一,這叫老臣如何向世人交代呢!”
話音未落,牧臨川麵色又是一變,已是烏雲密布,傲然冷哼道:“老將軍的好心孤未嘗不知,但這並州羯胡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如此猖狂,孤忍無可忍!定要親手殺了以泄憤。”
孫循欲言又止,他何嘗不知道牧臨川此番用意。這小子就愛裝瘋賣傻,裝神弄鬼的,偏偏一時半會兒間他也說不動他。
臉色不由一黑,心中再度暗罵了一聲狡猾的小狐狸。
眼見孫循麵色難看,心知自家郎主秉性的徐延上前一步,在孫循耳畔低聲道。
“郎主,大局為重。”
孫循這才麵色稍霽,方才又露出個勉強的笑,道:“陛下親領兵,臣實在是不放心。那不如這樣吧。”
“陛下且答應成,莫要上戰場,隻在中軍大帳中坐著以安人心。這些兵卒看著大纛便足以知曉陛下的心意了。
除此之外,臣另外再撥一支精兵,編入黑甲佛圖中保衛陛下,如此這般,陛下你看可好?”
孫循倒也不急,耐心地等著牧臨川的反應。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竟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涕淚交加,麵色嫣紅,呼吸急促。
這才執了孫循的手,緩緩攥住了,嗓音沙啞道:“哈哈哈哈孤知曉愛卿的憂慮。”
“既然如此,孤也不為難你了,這便允了你的意思!”
如此這般,此事才算定了下來。
待孫循與徐延跪送牧臨川離去之後,徐延這才收起身子,毫不吝嗇地誇讚道。
“郎主這招釜底抽薪來得巧妙。”
“雖未達到一開始的目的,但能將兵卒插入黑甲佛圖中,分而化之,未嘗不是個妙計。”
但孫循卻未被徐延的誇讚衝昏了頭腦,反倒擺擺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什麼妙計不妙計,還是沒在這小子身上占多少便宜。”
“哼,這如今有了兵就是不一樣了,翅膀硬了。”
孫循自己說著也覺得好笑,不由失笑道,“這小瘋子野心勃勃的,是想把兵權牢牢捏在自己手裡呢。也不看看他如今是何等模樣。”
“還真以為自己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留侯張良不成?上戰場領兵是給自己立了個活靶子叫人去打,惹人嗤笑,徒跌士氣。”
“也罷也罷,就叫他這小孩子自己過家家酒去。”
“總歸這支兵我也不稀罕。”
分了杯熱酒賞給徐延吃,孫循臉色已轉陰為晴,自顧自地吃起酒賞起雪來。
孫循這話可沒誆徐延。
黑甲佛圖固然令他眼饞,送到家門口來的東西,他自然是要爭取一二,爭取不到也就作罷,畢竟這支兵再勇猛,他也犯不著為了這區區五千兵馬,就與牧臨川撕毀盟約。
徐延看在眼裡,不由莞爾,身為謀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孫循,這人雖然氣性極小,但往往氣過了也就算了。
足足吃了三杯下肚,孫循這才對著徐延笑道,
“正好借此機會試試這小瘋子和他手底下兵的能力。”
“某倒要看看他是有幾斤幾兩,可否能與之合作。”
非止孫循頗為輕視牧臨川,放眼整個天下,就沒人覺得這廢帝真能翻出什麼浪花來的。
主要是牧臨川這昏聵無能,貪圖享樂的,巧無謀的昏君形象已經深入人心。
哪怕牧臨川這廢帝能翻出什麼浪花,也不過是借著旁人的勢,與其警惕牧臨川,倒不如警惕孫循與焦涿人等。
在聽得牧臨川投奔了孫循的消息後,上京城中也是議論紛紛。
牧行簡姑且不論。
其餘人等卻是嗤笑:“如今的牧臨川不過是中了夾子的老鼠,徒然作垂死前的掙紮罷了。”
全玨與劉季舒本在家中溫酒賞雪。
牧行簡重名,留了他們這些前朝重臣一命,但這上京朝廷已經沒有他們等人容身之處。
他們這些人整日裡來飲酒清談,聊以抒發苦悶,倒也算悠閒自得。
聽到這消息,全玨抄著手,眼裡有淡淡的惆悵之意,明顯是不相信牧臨川這小瘋子終於改過自新了。
指著這窗外的飛雪,全常侍十分短促地笑了一聲:“這小瘋子如今可不是在與虎謀皮?”
見老友如此悲觀,劉季舒也是無言以對。
半晌,才無奈地開了口,附和道“黑甲佛圖?名字叫得倒是嚇人。隻希望他今日當真是知恥而後勇,非是熱血上頭,逞一時之快,到時候又反複。”
……
孫循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將自己的親兵打散編入“黑甲佛圖”中,從內部化解姚茂與石黑人等,卻沒料到,臨到頭又出了岔子。
“你說你隻要王寬手下的兵???”孫循麵色鐵青,竟是連“陛下”的稱呼都忘了。
牧臨川無動於衷,絲毫沒將他臉色之難看放在眼裡。
“是。孤要王寬手下的兵。”
孫循暴躁得幾乎快抓狂了。
“陛下!!王寬是前不久才降臣的。此人原本就是個兵痞子,其手下兵眾原本都是嘯聚山林的一幫土匪!打起仗來跑得倒是比其他人快。”
“這些匪類哪裡可堪大用?”
他的親兵兵強馬壯,這小子不用,竟然向他討要一幫弱兵?
孫循額冒黑氣,目光已多了幾分輕蔑之意。
他這就如此怕他奪了他手上的兵權?
這小子若真忌憚他至此,甚至不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他可要好好考量此子可堪重任了。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不快,琅琅大笑,安慰道:“將軍莫急。”
“孤就是要弱兵。”
孫循見他說得篤定,不由微微一怔,其跨馬作戰多年,氣一消,轉眼之間,卻好像撥雲見霧一般明白了這廝心裡在想些什麼。
……
長治盆地,古稱上黨,坐落於太行山和太嶽山之間,古來素有“得上黨而望中原”之說,這一切得益於於上黨四周群山環繞,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素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武鄉附近東有黑神山、石足嶺;西有吳娃背、霧雲山;北有通梁山。這些羯胡據山川之險,見勢不妙,常隱於山中,正如孫循所說的,比泥鰍還滑溜。
彼時山風獵獵,前幾日方才下了雪,積雪未化,放眼望去白色的是殘雪,黑色的泥巴與岩石,罡風如一把鐵梳子足可剔儘血肉。
一支行商正冒著風雪,艱難地簇擁著貨物往南行進著。
此處本是個山穀,風雪大,大如手掌般的雪花迷了眼,商隊頂風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入積雪中,走得艱難。
在這種天氣之下,遠遠地看過去,人就像是渺小的螞蟻,轉眼之間,就被風雪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