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手臂仰麵後仰,這需要相當強的腰腹力量和柔韌性,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要吃不少苦。
偏偏眼前的這隻小白鳥,每次做出這一類動作的時候,卻又成熟得不可思議。
少有人能把這個動作做得這麼自然和平靜,而這樣一個動作,恰恰“平靜”才是最精彩的那一點。
因為這樣的後仰勢必要違抗人自我保護的本能,西蒙斯在役時也嘗試過這類動作,那一刻的失重感和血液湧入大腦的不適,像是一路沉進水裡。
——你很難在沉進水裡的時候,不掙紮、不緊張,就那樣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水吞噬。
真能做到這一點的人,要麼是已經不在意是否還能浮上去,要麼……
音樂聲驟然一轉,急促的樂音裡有呼嘯的風聲——那是他們在雪穀實地錄製的背景音,席地卷雪的狂風裡,驟然響起一聲清脆至極的鷹啼。
在山風裡墜落的小白鷹變回雪孩子,忽然張開眼睛。
那雙烏黑的眼睛在某個瞬間空洞得令人發寒,可隻是那一刻,那種令人茫然的恍惚感就潮水般迅速褪去。
像是一眨眼的幻覺。
……要麼就是相信一定會有一雙手,不論在什麼時候,都會拉自己上去。
即使是在體驗這種仿佛沉進水中的感覺的時候,也不掙紮、不緊張、不害怕,因為無比確信,一定會有一雙手。
一定會有這樣一個人。
雪孩子舉起胳膊,抓住頭頂的一束光。
“又是勾手跳!”解說員驚呼,“rippon姿態——好漂亮的雙手rippon!”
這是在跳躍中雙手高舉的姿態,難度不低,但做得漂亮舒展到極點時,能給人無比賞心悅目的體驗。
但還沒完!
西蒙斯拍在解說員的腿上,一把抓住解說員的褲子:“連跳,2lz接1lo接2s——漂亮!餘教練絕對也把他的六種跳都解鎖了,這他**的是誰浪費的天才!”
這句極具中西結合風味的粗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公屏中的大部分人,眼下關注的既不是連跳也不是技術難度,更不是“他**的”這種離譜的組合方式。
「崽崽用力!!」不知道多少人牢牢盯著那隻小白鷹,急得恨不得上去幫忙,「彆鬆手,爬上去,飛上去!」
這一組連跳的代入感實在太強了,強到就像是在冰水裡掙紮的、馬上要融化的雪孩子,強到就像是不甘心墜進山穀裡死去的白羽鷹。
急促的弦樂幾乎要把人的心臟從嗓子眼裡勾上來。冰場的溫度常年控製在十五度,似有若無的薄霧讓那一束光宛如實質,而包含rippon姿態、雙手高舉的跳躍讓“彆鬆手”這個想法不加思考就脫口而出。
有人說無腳鳥一生都無法落地,那麼一頭傷痕累累跌跌撞撞的幼鷹,就不是能不能,而是不該——不該連長大都來不及,就這麼殘酷地墜落下去。不該飛不到最高最自由的地方,就閉上眼睛。
這組連跳並不代表著結束,那隻小白鷹再一次勾手跳出2lz連2lo,緊接著又是一個2t,一次比一次蹦的更高和飄,一次比一次落地時更舒展。
最後一個後外點冰跳兩周落地,他的手臂向後展開,高抬腿順勢旋身,風撥開汗濕的額發,露出漆黑沉靜的眼睛。
這一旋身瀟灑到整個公屏都安靜了兩秒鐘:「啊啊啊啊崽會飛!!!」
被那束光拽上來的小白鷹氣喘籲籲又氣勢洶洶地巡場,泛著寒光的刀刃兩側冰花翻飛,宛如一個全自動小雪人刨冰機。
公屏比小白鷹還氣勢洶洶:「都讓開!!餘老師家崽會飛!!!」
山穀下的風把他托上來,山穀上的光把他拽上來。剔骨拔羽重生過一回的小白鷹振翅巡場,摩翅膀擦爪爪,拽著一條腿當場就來了個超凶的麵包圈。
發誓不論小白鷹接下來做什麼動作,都一定幫崽吼得超炫酷的公屏:「……」
「無,無敵旋風哇呀呀麵包圈!!!皿」
樂聲漸緩,慕名而來的西蒙斯終於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純滑行。
這回就算有前麵選手留下來的凹坑也沒影響了,下一個選手估計也影響不了——這次冰麵就得重澆了,那上麵留下來的用刃軌跡深得整個冰場宛如泡沫,西蒙斯的眼睛都盯得有點泛綠光。
這樣優異的滑行姿態可以最大限度提升滑行速度,這是將來旋轉和跳躍最根本的基礎,這甚至還他**的是童子功!!!
是伯格黑德那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少年組教練手把手教出來的童子功!燕家祖宗十八代都憋不出這麼個滑行!!
西蒙斯原本還覺得解說員說得挺有道理,小白鳥的教練沒上冰比過賽,確實是給他們那批運動員留了口飯吃。
可眼睜睜看著這麼漂亮的滑行居然就被埋沒荒廢了這麼多年,一直到那位教練有了徒弟、交給自己的傳人,才終於得以再現……實在是太可惜了。
對花滑本身的執念上頭,西蒙斯還是晃起了解說員:“當年究竟是誰阻止了那位紳士教練上冰!!!是誰啊啊啊啊!!!!”
這種感覺就像,你用儘了畢生心血研究怎麼做飯,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做飯……終於在解甲歸田、背著鍋退休回家以後,吃到了一盤極樸素極簡單,雖然稚嫩卻早晚會變成人間第一美味的炒雞蛋。
而這盤炒雞蛋隻是一個小學徒的作品。
至於菜譜,是十年前一位從沒開過飯店、隻是在家裡做飯打發時間的人隨手寫的。
要是無人從中作梗,你本該十年前就儘情欣賞品嘗這盤完美級彆的炒雞蛋。
解說員差點被晃出波浪號:“冷,冷靜。”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解說員試圖勸說搭檔,“你現在知道是誰,也來不及啊。”
“怎麼來不及!!”西蒙斯怒吼,“我可以生啃了他啊!!!”
穆瑜一麵關注小雪團的表演,一麵在意識海裡聽係統看的帶解說版轉播,沒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係統立刻停下嗑瓜子:“宿主?”
“沒事。”穆瑜就是忍不住想象了下那個畫麵,覺得有趣,“坎伯蘭在啃睡眠艙,他在啃坎伯蘭。”
係統相當震驚:“宿主是被坎伯蘭攔住的嗎?!”它立刻反應過來,“宿主上次來這個世界,不光是伯格黑德俱樂部的經理人,還是花滑運動員!”
“不算運動員,沒有參加過比賽,但的確一直在訓練。”
穆瑜想了想:“所以才會當上經理人吧。”
畢竟伯格黑德冰雪俱樂部,原本就是以冰雪運動為主——要想選個合適的經理人,從有相關運動訓練經驗的人選中挑是最合適的了。
穆瑜還要留意小雪團的動作細節,等回家一起複盤,邊寫筆記邊看冰場,隨手就把上一次來這個世界的劇本給了係統。
係統萬萬沒想到這東西來得這麼容易:“!!!”
“有時間再看。”穆瑜收好筆記本,“快結束了,去接超酷的小白鷹回家。”
因為餘雪團同學執意把所有“自己、老師和一團會變成雪球的棉花糖同時在的任何場所”定義成家,穆瑜跟小家夥在一起比劃得多了,也習慣了這個說法。
他把雪團接回身邊,再把小小雪團放在小雪團的腦袋上,於是就變成了一個家。
“沒必要看分數了……這是絕對的碾壓。”
等西蒙斯徹底冷靜下來,已經過去近十分鐘。他看著不得不暫停比賽、重新平整的冰麵,意猶未儘喘了口氣:“即使前麵那個神童沒摔,完美完成了短節目,也不會比餘途安小選手的成績更好了。”
他還對少年組那邊大家一起崩的折磨耿耿於懷:“說實話,參考今天少年組的表現,就是把這個節目拉過去,說不定都能拿前三……”
「啊啊啊有沒有人去找西蒙斯啊??」公屏忽然飄過一條,「解說呢?!少年組這邊怎麼沒人?燕溪在少年組創下的短節目分數最高紀錄被刷新了!」
西蒙斯:“?”
西蒙斯:“???”
「伯格黑德的選手刷新的,也是餘老師的學生,叫張文達!」公屏實時轉播,「這小子跳瘋了!3lz3t高難度連跳,還跳了半個4t!最後是被那個那個,紅色大師兄,扛下去的!」
這一站的少年組崩成這樣,到現在還駐守那邊直播間不動搖的,大都是伯格黑德俱樂部的鐵杆粉,全程關注所有采訪、訓練記錄、內測直播,每個人的名字都能叫出來。
t跳是跳躍裡最簡單的一種,可那也是四周——半個4t的意思就是還是扣了goe(執行分),可就算扣了goe,看公屏興奮的程度,完成度也絕不會低。
短節目分數的最高紀錄被刷新,也就是常說的“破紀錄”,換句話說,那家人留在這個賽場上的最後一點痕跡也被淹沒。
公屏殺過來的人一看就不少,上麵有人報喜,下麵就立刻有人幫忙傳話:「張文達抱著大師兄的腿哭著求你們千萬不要讓餘老師過去!他還有個自由滑,想等自由滑結束一起向餘老師報喜!」
解說員也看見了相當熱鬨的公屏,一麵安撫一路錯過痛苦抱頭的搭檔,一麵好奇:“餘教練不在的時候,他們反而發揮得更好嗎?”
「這次帶出來的幾個隊員都是這種。」立刻有伯格黑德的鐵杆粉科普,「除了大師兄和大哥,剩下的都不算大心臟,都被某些人說過‘沒前途’、‘沒天分’、‘不是乾這行的料’。」
結果不光是張文達直接爆了個冷,破了燕溪之前的最高分紀錄,剩下的兩個少年組隊員也牢牢守住了第二第三的位置,跟第四差出去了至少十分。
而青年組那一邊,跟著大師兄出來的隊長和老三,也都拿下了極漂亮的分數。而項光遠浪得太過頭、最後自己把自己嘚瑟成了個冰團,甚至差一點點就被臨場超常發揮的隊長追上。
因為這個小小的虛驚一場,紅色的大師兄被藍色和紫色的爹媽又聯手揍了一頓,當場哭著離家出走二十米,去了隔壁少年組冰場扛張文達。
……
直到這個時候,許多人才終於隱隱約約意識到,伯格黑德的那個少年組教練把這些隊員帶出來的真正用意。
太多俱樂部和教練都因為敵人的強勢既緊張又忐忑,有人盯得死緊、有人陰招使儘,生怕被搶了風頭——可那些孩子不是出來比賽的。
一場全聯賽的分站賽,對手實力不強,冰麵質量差,連解說都三個直播間亂跑。
這些孩子前途無量,在他們今後的運動生涯裡,這或許是最不起眼、最排不上號的一場比賽。
可這也是他們到現在為止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比賽。
或許一直到退役、一直到離開冰麵,一直到許多年後再回頭,也依然會想起來。
經此一役,沒人能再束縛住他們了。
從今以後,這些少年隊員都能理直氣壯、昂首挺胸地做他們自己,走他們自己的路。
伯格黑德的隊員都比完了,這些趕過來的人倒也不急著回去,擠在兒童組的轉播區,看那隻超級酷的小白鷹受邀請開冰,被老師牽著在剛重新修正好的冰麵上巡場。
……也沒有任何人,能再束縛這隻撲騰著翅膀舒展身體,在冰麵上自由翱翔的小白鷹了。
公屏也在熱熱鬨鬨討論之前的短節目——緩過來以後還好,看節目那一會兒,居然真像是一起掉下去了一次。
“墜落”和“沉沒”帶來的恐懼,或許是刻在人類基因裡的。
他們看著那個小雪團在冰霧裡掙紮,伸手去摸那束光,恨不得撲過去幫忙。
差一點就忘了小白鷹有翅膀。
差一點就忘了崽會飛。
「嗚嗚嗚餘老師殺我,為什麼要給餘途安小朋友編這麼疼的短節目嘛q^q」
有一路關注伯格黑德、看了之前的內測發布會、看著這隻小雪團長大,還看了不少隊員們隨手開的直播和發的朋友圈的冰迷,知道的內容比較詳細:「你們知道嗎?短節目的主線是雪團大哥自己定的。」
隊員們都參與了出謀劃策,每個人都被從更衣室櫃子裡長出來的大哥深夜抓捕,在編舞本上畫了火柴人。
其中紅毛小公雞被嚇得最慘,一口氣發了十條朋友圈,據說那一段掙紮的靈感就來源於他被嚇得原地亂蹦。
公屏愣了半天:「什麼雪團大哥???」
伯格黑德的老冰迷也早就想問了:「什麼餘途安啊???」
西蒙斯還沒緩過這口氣,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硬生生錯過所有重點的,沒有心情看公屏:“如果我有錯,應該用炒雞蛋懲罰我……”
遺世獨立的解說員:“……”
這名字好像是他先猜出來的。
因為覺得很有道理,也很優美和朗朗上口,寓意也很好。
所以,在接下來的解說過程中,也就這樣順勢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很有文化地隨口說了出來。
現在看來,很可能、八成、百分之九十九是猜錯了。
解說員的手機一震,收到了一條消息:「您好,我們是一些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伯格黑德粉絲。」
手機二震:「視頻文件」
手機三震:「是這樣,我們想請您透露一下,小白鷹之前究竟是怎麼下的冰?」
解說員接收了那個截取的文件,看到被少年隊員們簇擁著的、戴著墨鏡仿佛隨時能刀人的冷酷大哥,在鏡頭前的自我介紹:“……”
解說員回想著自己沉穩不動聲色的“餘途安”:“……”
解說員毫不猶豫就把小白鷹的光輝經曆賣了:「是這樣,餘雪團同學在即將下冰的時候,身體過於舒展了。」
事實上……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睡覺不熟練以至於落枕的,也並不是餘老師一個人。
有些小雪團也是有了家以後,才第一次學習在大床上睡覺、第一次學習在睡覺的時候把手腳都張開,而不是團成一個掰不動的小球。
綜上,如果把“姿勢不對導致的頸部不適”稱作落枕,那麼小白鷹在和老師準備比賽,離開家出來住的這兩天,就因為不適應外麵的床,落床了。
小問題,休息兩天就能好。
唯一的影響,是今天第一次做大一字步的時候,關節有點發軸。
身體過於舒展的小白鷹,小胳膊小腿都忽然僵住了不能動,整個人卡成了一個特彆優美的“大”字,表情變成了0.0。
被餘老師、扛了下去。
被、落枕的餘老師、帶病扛了下去。
手機四震:「嘿嘿請問您有保留影像資料嗎?」
當時的情形實在過於可愛,優雅的紳士扛著大字型的小白鷹,其實有不少人在現場眼疾手快的都忍不住錄了,隻不過哪一份也不如解說席的視野好。
解說員現在就非常後悔自己之前那個“嘿嘿”,更後悔帶著西蒙斯一塊兒“嘿嘿”,當即堅貞不屈:「沒有!我不是那種人,從不錄製這種無聊的視頻。」
手機五震:「那我們就去告訴大哥,他改名叫餘途安了。對了,大哥現在有六十七個朋友,還有十九個小弟,頭號小弟叫項光遠。」
解說員:“……”
解說員:「不。」
手機等得相當安靜乖巧。
解說員麻木地回到了工作崗位,看著自由滑也比完,被餘老師扛起來、脖子上掛著自己第一塊金牌的小白鷹。
明明在領獎之前,還在老師懷裡比比劃劃地不停說話、高興了就往老師懷裡拱,抱著老師眼睛亮亮不撒手的小雪團,這會兒一到人多的場合,又相當有視頻片段裡大哥的樣子了。
精致的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黑眼睛沉靜冷酷,既不怯場也不慌張,看起來似乎也沒因為拿了兒童組金牌有多興奮。
掃向鏡頭的時候,視線已經隱隱有了點天生的冷淡凜冽的氣勢。
解說員看向另一邊興高采烈撒歡,拿著金牌當大風車掄,繞著爸媽滿地跑的青年組一哥項光遠,忽然隱隱生出個直覺。
時間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說一眨眼也不過是一眨眼。
有些現在還嘎嘎亂殺、叱吒風雲的紅毛小公雞,要是不抓點緊,新勇者可能拎著劍就要殺出去了。
手機六震:「0v0」
解說員打開隱藏文件夾,找出一個1gb高清藍光全景現場錄像,忍氣吞聲地發了過去,把那個號碼生氣地拉進了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