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問:“那我們成交?”
聞楓燃跟他擊了個掌,二話不說就撕開了封口條。
套餐裡有玩具,聞楓燃拿出那個小黃人,愛不釋手地玩了好一會兒,又挑挑揀揀半天,咬了一大口漢堡。
能拿出好幾百雇假經紀人,聞楓燃掙的錢還不至於連這種哄孩子的東西都買不起——孤兒院裡的孩子過生日,還有過兒童節,他都相當闊氣地大手一揮,洋快餐安排上。
隻不過,在聞楓燃的概念裡,他自己早就已經不是孩子了,當然不能浪費這份錢。
從今天起,他,聞楓燃,就是輟學流浪的冷酷血紅大野狼了。
這小黃人咋這麼好玩,按一下腦袋眼睛還會動。
穆瑜放慢車速,在“哢噠”、“哢噠”的變形聲裡,開著車退出小巷。
坐在副駕駛的血紅大野狼沉迷在兒童套餐裡,一個人美滋滋玩過了癮,猛地反應過來警惕扭頭,發現穆瑜正在端詳窗外的樹。
聞楓燃迅速鬆了口氣,把小黃人不動聲色藏好:“楓樹林有什麼好看的?”
“很漂亮。”穆瑜把車窗降下來,“如果要拍攝取景,紅楓林的色彩會很合適。”
聞楓燃不太懂拍攝取景,不過他大概明白對方是想要這種紅:“我們孤兒院後麵也有片楓樹林,比這紅得還好看。”
穆瑜問:“方便做取景地嗎?”
聞楓燃愣了愣,眼底瞬間湧起警惕,臉色沉下來:“什麼意思,要我們那塊地?”
他已經有點後悔什麼都跟對方說了,一隻手扶上車門,嗓子裡透出點冰碴似的冷。
修車行裡的對話又陰魂不散地冒出來。
——孤兒院那片地聽說挺重要,以前雖然不值錢,但過幾年沒準要重新規劃,說不定要拆遷。
這麼大的一片地,不知道多少人都要饞瘋了。
聞楓燃不是沒遇到過帶著陰謀盤算接近孤兒院的人。先是裝模作樣的對孩子好、給點小恩小惠的好處,捐錢捐東西,最後的目的無一例外,都是想要那片地。
他本能不願相信對方是這樣的大人……但他們才第一天認識。
光是這種想法本身,其實就很危險。
他在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聞楓燃盯著自己的手,骨節不自覺用了點力。
“取景地。”穆瑜說。
聞楓燃冷聲:“怎麼了?”
穆瑜拿出手機,打開一個頁麵看了看:“小老板,你征集經紀人的公告上,說你很了解圈內的工作和細節。”
聞楓燃的手一僵:“……”
那,那不是為了,好騙人來幫忙演經紀人嗎q-q。
“取景地是指,作為模特出外景、或是在影視劇拍攝時,選擇的背景環境。”穆瑜說,“如果是私有土地,要支付租借費和場地維護費用。”
“我們是影視拍攝,不是打天下。”
穆瑜放下手機:“不能想在哪裡拍戲、拍照片,就買一塊地。”
聞楓燃的胳膊也一僵:“……”
那,那不是他以為,做大明星好掙錢的嗎q^q。
穆瑜靠在車門上,側過身看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輕笑出聲。
“笑什麼!我不知道嘛!!我要知道我就不吹牛了直接去當明星多好啊!”
聞楓燃被他笑得有點炸毛:“我在前麵跑錢在後麵追,我蓋他八十間大瓦房,一半給小屁孩睡覺一半給小屁孩讀書,我請八十個老師回去教!”
穆瑜點了點頭,摸摸他的腦袋:“嗯。”
他眼裡還有柔和的笑,很平靜很溫和,就像他們討論的事一點都不幼稚不滑稽,是和“模特出外景”、“影視劇拍攝”一樣的正經事。
聞楓燃第一次被大人這麼看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整個人燙得恨不得去灌兩瓶防凍液:“不準笑!!!”
“不笑了。”穆瑜溫聲答應,把車停好,“小老板,我先陪你去辦手續。”
聞楓燃動作一滯,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到了學校門口。
那片稀稀拉拉沒什麼好看、比孤兒院差遠了的楓樹林,是學校對麵停車場旁邊的那個公園裡頭,沒人管的一片歪脖子景觀樹。
“你,你彆陪我了吧。”聞楓燃憋了半天,才悶聲說。
……他本來是想讓對方陪自己去的。
不論出於什麼原因,沒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會覺得輟學是件光榮的事兒,哪怕再嘴硬、再不承認也一樣。
聞楓燃不後悔自己打的那場架,不後悔自己掄出去的每一下水管。老片兒警連胳膊抱著他把他按在地上,厲聲罵他是不是不要前途、不要將來了,他大口吞著帶血腥味兒的空氣,心裡想的是他本來也沒要過。
聞楓燃從小就知道,他跟彆的孩子不一樣,他給自己買了好幾份賊貴的保險,受益方全寫的孤兒院。
這是種相當割裂的感受——他在窗明幾淨的課堂裡用那個破手機回拳賽短信,在黑拳賽的鐵籠子邊上草率地補作業,請人開車去給孤兒院拉冬天要燒的柴,焦灼地算著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滿十八歲。
不過就是輟個破學,聞楓燃以為自己不在乎。
他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還是忍不住撒了謊,雇了個假經紀人。
而現在,他又不想讓這個假經紀人陪他去丟人、去被人指著鼻子罵禍害,去被學校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了。
穆瑜想了想:“還是按最初定的流程走吧,我們之前約定的合同,是到今天下午三點結束嗎?”
聞楓燃快把那個安全帶擰斷了,聞言愣了半天:“……啊。”
他下意識就去看時間,老舊的破諾基亞按了好幾次才有反應,居然已經下午一點半了。
怎麼時間這玩意兒也跑拉力賽嗎。
叮咣一通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七。
二十一。
……怎麼數學也來製裁他了呢。
“合同結束,你我就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乾涉。”穆瑜單手搭在他肩膀上,溫聲問,“讓我陪你去辦手續,不是剛好合適嗎?”
聞楓燃完全不清楚自己出了什麼問題,緊緊攥著藏在口袋裡那個小黃人玩具,勉強咧嘴笑了下:“啊……是。”
他解了安全帶,開門下車:“行了,走吧。”
穆瑜和他一起走過這所學校——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公立學校,初中隔壁就是小學,小學裡麵套著個幼兒園。
他們兩個走過被落葉鋪滿的甬道,一路上已經有十好幾個不大點的小腦袋,從窗戶、樓角、牆頭、某棵樹的頂上探出來。
樹頂上掛著的那兩個被忍無可忍的聞楓燃殺過去,一手一個揪下來,雷聲大雨點小地凶了一通,手舉起來半天,到底沒舍得打一下。
孤兒院的小孩子們都被照顧得很好,半舊的校服洗得發白,看得出不隻穿了一任,但每件衣服都是乾淨的。
穆瑜在樹下等他,看著聞楓燃走回來:“有沒有看過小黃人那部電影?”
“……嗯,卑鄙的我。”聞楓燃被兩個小屁孩一左一右抱了半天,說話已經帶了點鼻腔,低著頭踢小石子,“我就覺得他們像小黃人,天天圍著我‘格魯格魯’。”
穆瑜幫他弄好被小屁孩拽歪的校服外套,壓在裡麵的半片衣領也翻出來,重新整理妥當。
“那部電影有幾版中譯名,流傳最廣的一版的確是《卑鄙的我》。”
穆瑜陪他穿過那條甬道,走進了初中部的教學樓:“不過我更喜歡《神偷奶爸》。”
他們一起上樓,穆瑜扶了下樓梯,轉回身看著他:“考慮好了嗎?你不在這裡繼續上學,他們會很想你。”
聞楓燃的手藏在衣服口袋裡,不知道為什麼,從對方給他整衣領,他的手就又開始抖。
上次聞楓燃看見這個動作,還是包子鋪老板家的小崽兒,被那個做包子天下第一的阿姨拉回家,一邊笑吟吟拍灰,一邊整理好瘋玩弄亂的衣服。
他有點想索性就這麼承認“這不是我能考慮的事是學校不要我了”,又莫名地不想說,不想讓對方知道。
聞楓燃從小到大也沒慫過,他也想不通,怎麼做筆錄都敢一人做事一人當的事兒,現在說不出口了。
所以直到最後,聞楓燃也隻是盯著管理學籍的校務處的門,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同學在看他。
樓梯口有老師在看他,幾個老師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
這條走廊都有點靜,聞楓燃腦子裡發空,一會兒想著自己染了個頭還弄了一身機油味,在這群初中生小屁孩眼裡應該相當不好惹,這下應該沒人敢欺負孤兒院的孩子了……一會兒又想他雇的這個假經紀人是不是右腿不舒服,從修車行出來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想著給人順個馬紮。
穆瑜問他想不想一起進去,聞楓燃搖了頭。
穆瑜也並不堅持,以經紀人的身份敲開校務處的門,幫他辦理了相關的學籍轉出手續。
辦手續的時間比想象中的長——聞楓燃見過輟學的學生,沒見哪個要這麼久。
雖然是義務教育階段,但他們這兒其實常有初中不念了轉去中專、甚至乾脆就學手藝或是去打工的,都是簽幾個字蓋幾個章,拿著學籍就出來了。
聞楓燃一會兒一看時間,用力揉頭發,忍不住地越來越著急。
……馬上就三點了!
合同就結束了!他跟對方就沒關係了!
到底為什麼這麼久啊?!
這人不是嫌他煩故意躲辦公室裡不出來吧?!
就在他急得來回踱步,又開始擔心是不是學校故意難為人,忍不住想擼袖子殺進辦公室裡看看的時候,那扇門終於打開。
穆瑜被他撞了個滿懷,單手圈住聞楓燃,把他帶到走廊裡站穩:“出什麼事了?”
血紅大野狼的氣勢瞬間一蔫:“沒……什麼事也沒出。”
聞楓燃看著手機上“14:56”的時間,眼睛都快急紅了,扯著穆瑜的袖子:“我想請你吃飯,你動作快點。”
說完這話他又覺得自己語氣太衝,梗著脖子憋了半天,硬邦邦自己給自己順毛:“可、可以嗎?”
“還有幾個地方要跑,時間上不太趕得及。”穆瑜看了看腕表,“下次吧。”
聞楓燃動作一頓,站了一會兒,把手鬆開。
……小孩子會信“下次吧”,一個成熟的大人,不可能不清楚這三個字代表什麼。
代表著我們的關係到此結束,以後有機會見麵再說,雖然多半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代表著從此大家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乾涉。
聞楓燃沒再說話,跟著穆瑜下樓,走到樓梯口忍不住去又扯他袖子:“你是不是腿不舒服?”
對方停下來看他,一隻手扶著樓梯扶手,看起來有些驚訝。
聞楓燃根本不等他回答,又把那輛五菱宏光的車鑰匙強行塞給他:“你少走點路,開車是不是省勁點兒?你要去辦事吧?開車去,什麼時候辦完事把車還我就行,我自己回去,你彆管我了。”
穆瑜等他一口氣說完,才笑了笑,把放在樓梯扶手上的手收回來,改成扶他的肩:“小老板。”
“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簽一下。”穆瑜從口袋裡取出支筆,“我們本次的合同就到這裡。接下來——”
聞楓燃接過來就簽,他寫名字的速度非常快,龍飛鳳舞,前麵幾頁紙半個字都沒看。
穆瑜啞然:“不問問是什麼文件嗎?”
“隨便,彆把我賣了就行。”聞楓燃估計是他們這行的什麼回執、雇主評價之類的,也懶得看,“賣了也行,記得賣個好價錢,我再跑回來,回頭咱倆三七分。”
穆瑜點了點頭,打開隨身的公文包,收好那幾份文件:“好。”
聞楓燃深吸口氣吐出來,故意放慢腳步挺直了肩膀撐著他,讓穆瑜能扶穩當,一起走出教學樓。
徹底連甬道也走完,實在沒路可磨蹭了,聞楓燃才故作瀟灑地跺了跺腳:“行了,那我走了。”
“後會有期。”穆瑜把手從他肩上收回,“保護好自己,不要打架。”
聞楓燃低著頭,快把兜裡那個小黃人捏碎了。
……不行,不能捏碎。
不管為什麼反正就是不能捏碎。
聞楓燃頭也不回地擺了下手,也不走校門,跑了幾步雙手一扳牆頭,乾淨利落的翻了過去。
因為太注重翻牆姿勢的瀟灑效果,在翻過去以後手腕一彆沒撐住,結結實實臉朝地趴在了地上。
聞楓燃:“……”
沒事,值。
他頭一次不想去打工、不想去掙錢,也不想立刻回孤兒院,一個人在外麵晃悠了幾個小時,跟火鍋店門口那條大黑背沒好氣地吵了一架。
他好心喂那個大黑狗大骨頭,黑背居然趁機扒拉走了他的小黃人。平時一水管一個小混混的狠厲孤兒院一霸因為想起那句“不要打架”就拖著沒敢動手,跟一條大黑狗滾得滿身是泥,才把那個小黃人救回來。
聞楓燃蹲在路邊,喘著粗氣,跟大黑狗你瞪我我瞪你:“……”
沒事,值。
聞楓燃找了根水管把臉跟手洗了,衣服實在救不回來,隻能勉強把校服外套用水搓了擰乾,濕著套身上。
他去學校接小屁孩們放學,等回了家,再一次嚴厲批評了大毛三毛扒牆頭、狗蛋驢蛋爬樹的行為,又特彆凶的訓了幾個居然也賊心不死想不念書了的:“學我是什麼好事嗎?!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也想像我這樣嗎?!”
小屁孩抱著他的腿哭唧唧:“楓燃哥最厲害。”
“屁!”聞楓燃本來也想這麼騙他們,直到今天見著那個假經紀人,才知道自己完全給這些孩子教錯了榜樣,“都給我滾去念書!有沒有錢不重要,你哥能掙,你們都得給我去念書!”
他從沒當著這群孩子的麵這麼貶低過自己,這會兒一群小豆丁嚇得不敢出聲,眼淚汪汪蹲在孤兒院外牆底下,索性也不壓著嗓子了:“讀書是為了長見識,是為了讓你們不用像我這樣活著,我也不準你們像我這麼活!”
“從今天起都給我交成績單!沒到七十五分的自己以後每天管挑水燒柴火,沒及格的自己去牆角罰站,沒到三十分的晚上不準擠我屋來睡!”
聞楓燃穿著濕漉漉的衣服,攥著那個被咬壞了一隻眼睛的小黃人玩具,在冷冰冰的風裡凶一群小屁孩,嗓子不知道怎麼就帶了哭腔。
沒事,值。
“都不準學我!”十三歲的少年壓著嗓子惡狠狠地訓弟弟妹妹,“都給我乖!不準打架,不乖沒大人要,碰見多好的人也不敢留人家——誰也不準哭!不準掉眼淚,掉眼淚也不準來我屋睡……”
他的聲音在看到那輛熟悉的戰損版五菱宏光後戛然而止。
聞楓燃錯愕站著,用力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沒做這個準備。
他沒提什麼獎金的事,假裝忘了,假裝沒什麼離奇的五菱神車虐渣賽,也假裝完全沒想起來修車行老板的提醒。
這是個很離譜的念頭。
他也覺得離譜,他居然想讓這人把車開走算了。
車身上已經落了些葉子,那個假經紀人靠著車不知站了多久,眼裡帶著點笑吟吟的意味,低頭去看……聞楓燃的成績單。
每一科都沒到三十分的聞楓燃:“……”
穆瑜走過來,摸了摸聞楓燃的頭發,查看他耳朵上的傷。
還是跟狗打了一架的聞楓燃:“……”
小黃人一號和小黃人二號不認識陌生人,圍著聞楓燃:“楓燃哥,你掉眼淚——”
聞楓燃手忙腳亂把小黃人們的嘴捂住,硬邦邦地問:“你,你來有事嗎?是不是忘東西了,要好評?我們去我屋談,天黑了……”
“小老板。”穆瑜抬起手,幫他擦了下劈裡啪啦掉的不明液體,“我來續約,如果你有意向的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火紅的冷酷大野狼一把攔腰牢牢抱住。
穆瑜停下話頭,單手攔住少年戰栗的筋骨肩膀,輕輕拍了拍。
他準備了幾份新的合同,從公文包裡拿出來,等聞楓燃恢複常態,才和西服口袋裡的鋼筆一起遞過去。
聞楓燃接過來,這一次卻沒問都不問立刻簽名,隻是盯著穆瑜不說話。
這人肯定不光是還車來的,肯定還有彆的事,否則不能等他這麼久。
他必須抓緊這次機會,就算會被修車行老板笑話也得抓緊。
沒事,值爆了。
冷酷的大野狼衝一群小黃人齜牙:“你們都不準學我!!!聽!見!沒!有!”
小黃人們齊刷刷捂著眼睛對牆站好:“聽!見!了!”
“行了你不用說了。”聞楓燃狠狠抹了把臉,吸吸鼻子,把穆瑜遞來的合同塞回他懷裡,“用不著這個。”
“沒飯吃了是吧?是不是還沒住的地方?不用搞這麼複雜,帶你家小孩住進來吧。”他麵無表情聲音壓低,絕不給小屁孩們做錯誤示範,“我告訴你,整條街也就我這兒有這種好事了。”
“我養你。”冷酷大野狼拚命甩尾巴,“這個冤大頭我當了。”:,,.